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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还是唐医生细心,老毛病了。从前的时候咳的更厉害。这罗德岛啊,人少树多濒海临风,对肺好……”
“哦,唐先生从前肺子不好,是年轻时得的病吗?”唐素贞职业习惯,喜欢问病情。
“说来话长了,从前的时候,被打成右派,蹲牛棚,扫厕所,被尿熏坏了肺子……”
“哦?”唐素贞长叹一声,没有言语。
陈宸偷偷从门里望外看,见两个老人家心平气和的,遂出来说:“唐先生,对不起啊,刚才电话里……不过,我实在气不过,这大过年的,你闺女来电话直接就骂人……为什么啊?”
唐老斋摆摆手,示意陈宸坐下来。
陈宸“哦”了一声迅速地坐在了旁边的小圆桌边,做出倾听状。唐素贞见状,认为女儿是要进入工作状态了,毕业她们祖孙三代三个人,进了这个门不是来做亲戚的,赶忙带格格出门溜去。
屋子里只有唐老斋与陈宸二人。
“陈姑娘,《汉乐府》民歌熟不熟?”唐老斋开门见山地问。
“这个啊,很熟悉啊,唐先生,陈宸我读的就是语言。魏晋南北朝啊,《史记》啊,《古诗十九首》啊,都能背。”
“这个我信,小然子跟我说过。”
“小然子?哦,陶斯然啊?”陈宸雀跃道。
“汉乐府民歌熟,背一首我听听。”
陈宸突然站起来:“先生,我去拿一下电脑。”
“坐——下!”唐老斋顿着拐杖,不悦道。
陈宸赶忙坐好,脑子里迅速地想到了这首《上邪》。她清了一下嗓子,认真地背了起来:
“上邪!”
“啪!”拐杖落在桌子上的声音,差点打着了陈宸。
“干什么?”陈宸身手灵活地站了起来,问道。
“干什么?太过分了!什么博士!什么哈佛?什么状元?”唐老斋气得一连串咳嗽。
“上邪!‘邪’念作yé,你念‘呀’!我到是第一次知道能这么念!”
“唐老师,我知道念‘yé’,可是……”陈宸辩解道。
“狡辩!去,不要在我面前晃。”唐老斋挥了挥拐杖,像赶苍蝇一样地赶陈宸。
“不去!上哪里去啊!唐先生,不要动不动挥棍子,犯法的知道吧?”
“犯法,哪个犯法了,你说说,哪个犯法了?”唐老斋又举起了拐杖。
这一次陈宸溜得比兔子还快。
“知道要跑啊?还犯法。人家打你,你不会跑啊,你死人啊?唐念约骂你,你怎么知道还嘴?!”唐老斋今天吃火药了。
“唐念约?啊,你听电话啦?那你为什么不出声!”陈宸气得心里直骂神经病,老狐狸,一家人都有病。
☆、34,青春 小鸟
陈宸这天的情绪有些低落,大年初一的,先是唐老斋远在北京的女儿,打电话来乱骂一通,八成这女人处在更年期,或者干脆就是个神经病女人。国骂加美国脏话乱喷。
陈宸的野性也是出了名的,骂人连珠炮似的,但大年初一这天的对骂中,没有发挥好。
原因有两点,其一,她是客,在唐家,她是客人,有顾忌,不能淋漓尽致完全彻底放开来骂人;其二,敌人出现得太突然,陈宸完全没有防备,一旦意识到对方的敌对势力后,她又气急攻心。
这无名的一身污水,账必须算在唐老斋身上。
但终年在椅子上坐着的这个主,也不是什么好鸟。居然偷听电话,自始至终连气都不喘,还亏得肺子有旧疾,这次他妈妈的怎么就一声都不咳了呢?
难道是她热心过了头的娘唐素贞的冰糖银耳羹太灵验。
这是一件倒霉事。
这第二件倒霉事,唐老斋突然要听《上邪》。是个中国学生,就知道这首汉乐府,哪知道这老家伙是要听原文。陈宸是翻译成白话文给他听的好不好。老天啊,老天个毛。谁都喊老天,天不忙塌下来?
再说了,陈宸我古文好不好,跟你有毛关系,指手画脚的。好呀,你唐老斋有文化,古文功底了得,不也就是坐在椅子里苟延残喘吗?社会关系处得那叫一个糟。
越想越气,陈宸真想明天就回波士顿去,然后,旅旅游,看看风景,然后去南部的德州,做一辈子薪水底但高尚呀,与世隔绝地教中国古文,但安贫乐道自得其乐呀。
当初就不应该听陶斯然的鼓吹,说这位老唐先生有一辆深蓝的宾利车,是隐形富翁。
但凡与陶斯然有什么瓜葛,都走背字运。
唉,越想越气。
不想了,乱我心者,今日之事太多烦忧。
陈宸摇摇头,像洗衣机甩干一样,把多余的水分甩干了,开始想下一步自己应该怎么办。
唐素贞跟着自己到了罗德岛,这年也过了,再过几日,唐素贞女士带着陈宸女士的小格格,挥一挥手,回到山西那个叫太原的城市。
唐素贞是自己的娘,陈宸还不知道,她的娘是太在乎太原某大学里做教授的某某男人了。
但,关键是,那个男人,60岁不到的年纪,与唐素贞同床共枕了N多年,一直不肯扯结婚证,美其名曰,给彼此的爱情一个信任。
浪漫得不行,偏偏唐素贞就相信那个男人的话。
唉,陈宸差点忘了自己的亲父亲,出生在榆次某田垄的大块头男人陈大根。大队干部不当后,几个泥腿子赤脚进城,乱捣鼓,只要有钱就赚,陈大根与觉醒得较早的几个乡间能人生生的在城里站住了脚跟。
那个城市叫什么来着?浙江——义乌,从前叫小商品城,现在叫国贸城。
陈大根同志是个有志向的好同志,生的像大地一样朴实,做生意像大地一样谦恭,态度像土地一样踏实,生生地发了财。
这也算不得什么,陈大根作为中国基层干部里的大队长,那也是有行政级别的父母官,在长期的基层领导工作岗位上,培养出了自信,自尊,自强的特质。
想当年,山西太原一朵花唐素贞,像一只彷徨小鸟飞错了林子,来到了榆次,陈大根是怀着无比的柔肠与无边的爱心呵护她的。
可是,人家一直来像勾践一样活着,像勾践一样忍!
一忍就是二十年。
女人啊,陈大根后来打开鸟笼放鸟一样,打开了陈家大门。
唐素贞也是个有素质的女人,并没有仰天大笑出门去,而是孤儿寡母似的带走了他的唯一血脉陈宸,顺便也带走了克隆技术一流的陈大根,那女儿,仿佛是女版的陈大根。
陈大根没有一星星的悲伤。
转而,改革开放的春风,刮得像十二级台风一样,陈大根这么大个都被刮到了浙江义乌。
说来你不得不佩服,陈大根有了自己的实体店,这个实体店在义乌也许并不起眼,但,你可能不知道,陈大根的店左面是一个英国人开的玩具店,右面是一个荷兰人开的衣帽围巾店。
陈大根与国际无缝接轨。
在他高大的身躯里,成功给予了他成熟男人的魅力,后来的后来,唐素贞走到了陈大根世界的十万八千里之外,陈大根在五十挂零的那一年,有了一个宝贝儿子。
陈大根第二个夫人,是土生土长的义乌人氏,本来是他的员工,管账的丫头。
世事多变,沧海桑田。
有一天,看着渐渐混浊的空气,陈大根偶尔怀着诗人的忧戚,想到过唐素贞过了期的青春曾与他的青春纠缠过,有点心动,有点歉意。
但很快,稚儿花朵一般的小脸,给了他万般柔情。
他终于承认,他,陈大根,也有被耽误的青春。
☆、35,道檀 流落
唐老斋的情绪低沉,唐素贞一改热情四射的习惯,默默端菜洗涮。
年初一晚饭吃的沉闷。
唐素贞过两天就要回国了,本想晚饭时在饭桌上跟唐先生先吹个风,但情绪一沉,也就没有开口。
的确,这位五十岁风韵犹存的夫人,与80多岁的老翁唐老斋萍水相逢,她没有必要跟他商量她的行程,他也没有责任一定要知道她下一步怎么走。
至于陈宸姑娘,把上邪yé读作上呀,让他心绞痛一般,不能接受。
这天睡觉前,陈宸又翻开了《枕鹤记》。
想到她的亲父亲陈大根,她在微信里给陈大根拜了个年。
联想到了刘爱莲的父亲刘道檀。
几天来,陈宸没有敢打量这个沉默如山的汉子。
就好像,对,就好像这个沉默平凡的汉子,是她的父亲。
这真是怪事,相隔那么久远,风马牛不相及的两个人,竟扯到了一起。
在天下女儿的心里,父亲是特殊的男人。
风从远古刮来,越来越猛,横吹一切。
它吹开了陈宸的心扉,也翻开了《枕鹤记》的某一页。
终于有一个叫做刘道檀的汉子,走到了历史舞台的中央,追光过去,不乏精彩。
麦子的针芒在五月的阳光下,闪着刺人的光亮。刘道檀从长山的北麓深处一个小村走出来。他走得很快。一件线织的背心脱了下来,槐树下吹来一阵凉风。
刘道檀在树下歇了会脚,手搭凉棚看出去很远。
麦子成熟了,晴好的天气,麦子眼看着就要开镰了,他准备着过两天回来刈麦。
眼下旻元寺还在初建阶段,离不开他。
道檀祖籍在山西,在老家排行第二,老大跟着母亲在中原。
他没去过山西,很小的时候,他的父亲带着他南迁。一群中原人被蝗灾闹得无法活命,纷纷南逃。
一路上风餐露宿,一年又一年,走走停停,不知道多少人死在路人,饿死的,病死的,不计其数。
道檀的父亲带着他逃命,留着大儿子跟着娘在中原一个叫上溏的地方。
长山,山碧水清。
一路艰辛,刘道檀从父亲身边跑出去,跳着喊着,说他再也不能走路了,这里能够活命。
那一年,道檀不过七岁。
道檀的父亲看到了麦子,秧草,心中大喜。这里的山水跟家乡大不相同,比家乡美,河里淌的水是甜丝丝的。家家有水井,上前讨个水喝,老乡还送上一两个水面烧饼。
道檀吃的那个香啊。
是个有情有义的好地方啊。麦子长的似乎都比家乡的俊。
道檀的父亲在山脚留了下来,给一家孤儿寡母帮佣。时间一长,道檀的父亲跟长山的这个人家结成了一家。
不知又过了多少年,道檀也娶了江南水一样的漂亮妹子,成了家,生了根,家里有一儿一女,儿子叫刘雨锡,是个健康调皮的孩子,爱莲小女儿赛棉袄,长得山清水秀,听话懂事。眼看着12岁了,帮着她娘干活,是个好帮手。
道檀最疼的就是这个女儿。
江南人家,家家种植莲荷,不到初夏,莲就翠生生地铺满河面。道檀叔叔干脆叫女儿爱莲。小名莲儿莲儿。
这天,道檀心情不错,江南风调雨顺,气候宜人,物质丰富。
家里由孩子娘料理,他经过乡邻介绍,到山里的寺庙做些杂事,帮忙烧烧饭,打打杂。
他老家中原上溏一带的男儿都会木工活,在寺里,他什么事都抢着干,修个桌子,补个凳脚,甚至打张木床,没有他不会的,而且有求必应。
这手艺还是他父亲教的,都说荒年饿不死手艺人。
寺里人,除了和尚,就是善男信女。
香火很旺,赶上观音出生日,前来拜佛磕头的更是络绎不绝。
说是庙,其实过去只是黄泥墙的几间屋里,里面供着泥胎佛像。后来,才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