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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胶跑道外,一圈香樟树的繁茂枝叶,连带着一众家长的后背,被晕染上了天空的颜色。郑斯琦穿的白,故而更显眼,后背更如同一张可绘的白纸,可供光恣意随心地涂抹点染。
乔奉天纯想当炮灰,根本不在乎名次,只迈着腿做到不被大部队甩的太远;郑斯琦则可能是蛰伏着准备后半圈儿冲刺,也只领先了乔奉天两个人而已。乔奉天没跑对姿势,肋骨边一下子觉出了岔气似的的抽痛,呼吸也不由得紊乱了起来,吸地绵长,吐地短促。
咬着嘴巴继续跑,但跑着跑着就又想起了吕知春。不算是触景而有所感怀,想起来纯属是意外。
想到店里还没招上人,想到替他花掉的几千块医药费,想到他的母亲和他本人受过的对待,想到他对这个世界还未醒的认知,想到自己再没联系上他。
只一瞬间,被隔离开的疏离感与不安全感,就汨汨溢出了心里。
每个人或许都有一道线,根据自己的学识修养与三观而刻定。乔奉天不知道在操场上奔跑的这些家长心里,自己这样的人能被容纳与接受的几率有多高。
不知道谦和有学识如郑斯琦,在心里究竟如何真实的看待自己。意外地很想知道答案。
意外地不想被这样的人排斥。
乔奉天伸手摸了摸发顶,想着要重新染了。
忍痛跑了两圈半,两片肺叶子哼哧地快起了火,乔奉天脸色涨红,跑了个第十七,郑斯琦第二。乔奉天一天溜腿溜下来,一个名次也拿不到。倒是四乘一百米接力,下午一统两场比分,一年三班得了个冠军,比乙组第一快了近八秒。亮金金一张奖状盖了红章发下来,转手进了班主任手里,成了集体荣誉,郑斯琦和乔奉天谁也没摸着。
日头未尽,系主任留了家长学生在操场上按高矮个头排成四排,拍照留念。乔奉天比来比去,被几个家长调笑着拽来了第二排,郑斯琦毋庸置疑是最后一排,动也不用动,还成了当间儿标中的比对点。
摄影的老师弓腰,低头微调了光圈,把5D3托稳在手掌,合上一只眼凑近取景器。
“我数一二三啊!一,二,三!”
“茄子!”
乔奉天没好意思跟着喊,只抿了抿嘴。
出了校门,郑斯琦按开了车锁,要开顺风车送他俩回家,乔奉天也没推拒。郑彧高兴能和乔奉天多待会儿,扯着他的手不愿放,小五子在一边直愣愣瞪着眼珠子望着她往自家小叔身上蹭。
先是把小五子送回了陶冲湖,南二环在堵,郑斯琦开的导航走的通陵路高架。乔奉天怕耽误郑斯琦的时间,就没送小五子上楼,事先打了个电话给乔梁,让他在门口接着。
电话里听乔梁极乏似的哑着嗓子笑着应着,觉得奇怪,皱皱眉嘱咐了两句鸡零狗碎的东西,也没多说就挂了电话。
往铁四局开的路上,郑彧在后座儿有一句每一句地絮叨着,过一会儿就没声儿了。郑斯琦一回头,见她横躺在后头睡着了,还心明眼慧知道往自己肚子上盖个小外套。
“丫头又不脱鞋……”
乔奉天从副驾驶上往后看,郑彧的俩鞋底子正牢牢贴着粉色的车座套儿。不管瞧几次那一水儿的hello kitty,乔奉天都觉得涨眼。
“珊瑚绒的不容易下水,掉毛,你下次换成涤纶的好。”乔奉天说。
“你说座套儿?”郑斯琦打了方向盘。原来这毛茸茸的玩意儿叫珊瑚绒,还当低配仿貂呢。
“要不然呢……”
“小丫头自己在网上看的款式吵着闹着让买,也挑不了不了。”郑斯琦看了一眼后视镜,“我发现你很懂这些东西,这些、怎么说……”
这些渗透进生活里的很细微末节的东西。
乔奉天把头贴上车窗,笑了,“这算常识吧,日子过久了都知道的。”
郑斯琦挑了下眉,觉得这话在啪啪打他的脸。
“今天那个姑娘……”遇了一盏红灯,郑斯琦踩了刹车,“是家里人给我介绍的相亲对象。”
乔奉天听了偏头看他。
是么。
“告诉你没别的意思,就是你看见了,所以就想和你说明一下,免得你误会。”郑斯琦回看他,微笑。
“挺好看的,我说那位小姐。”
“也年轻,比你还小四岁。”
乔奉天一坐直就觉出头重脚轻,眩的不行,忙又把头贴回来冰凉的车窗,想自己是累了,“……条件那么好,小你快一轮就得出来相亲,现在人都急得我挺不能理解。”
上赶着要投进一场可能有名无实的婚姻,不再坚持,不再希冀,想一个正常人那样融进人们的大方向里与世浮沉。
“没辙,他家大概怕错过我这手好资源。”
乔奉天一呛。没听错的话他这在自吹自擂呢吧?他张口结舌地看他踩了油门,手搭在档杆上,明面儿上一点调侃的谑意也没有。唯独眼镜下的眉眼里,泄了一点儿似是而非的轻微的笑。
“您……夸自己一点儿都不明显。”
“那必须,我一动嘴皮子吃饭的。”
乔奉天望着车窗外倒退的齐整行道树。一面撑着脑袋,觉着太阳穴正一阵阵的抽跳,一面忍不住直乐。
华灯初上,天色黯然了许多,城市生长在黑夜里,则有一份特殊的陌生。乔奉天一时分不清郑斯琦开的是哪条路,走的是哪一环。清了清发紧发黏的干巴嗓子,正要开口问,就觉出一片暖和的手背,隔着额发贴上了额头。
“你自己把头发撩开。”郑斯琦说。
乔奉天一讷,抬头不疑有他地乖乖照做了,郑斯琦手继而接着一伸,不隔着任何东西地直直接触在了自己的额头上。乔奉天这才有所反应,有个往后缩脑袋的动作趋势。
按了两秒,郑斯琦收回,稍蹙了点眉。
“自己没感觉出来么?”
“什么?”
“你在发烧。”
手又往他鼻尖处一探,特像武侠剧里的大内侍卫探人鼻息,“呼个气儿都烧手了还不知道。”
第37章
乔奉天发烧的次数少之又少,即是觉出不舒服了,发热也好,头疼也罢,统统闷头睡上一觉就好。
他自己拿手背试了一下,并不觉得有多烫。
“直接送你去门诊?”
“我不去。”乔奉天摆手,头往靠椅枕上一贴,“我回家烧壶开水喝就行。”
“家没药么?”
乔奉天琢磨了下,张嘴也是语焉不详,“不记得了……好像有吧?床头柜里,不对……算了我回去找吧。”
郑斯琦看了他一眼,挂挡右打方向盘,“跟我上楼。”
乔奉天第一次进郑斯琦的家。小区不新也不小,绿化倒是比较优良,树木茂密,影影绰绰,主道上两列清挺的玉兰树,发着璧琢似的椭圆花苞,甘芳的甜味漫进夜晚的风里。
郑斯琦去摸口袋里的钥匙,抬手把怀里的横抱着的郑彧往上提了提。看郑彧的脑袋歪着往郑斯琦的胳膊下滑,乔奉天就用手掌去拖,扶稳了,垂着眼顺手温柔地捻开了黏在她嘴巴上的一绺发。
郑斯琦把钥匙插进锁眼里,看一眼郑彧,又看看他,笑了一下。
郑斯琦抱着郑彧换了拖鞋,又从橱里掏了个双新的,“换这个吧,有点大了应该。你先坐。”转头把郑彧的小包往沙发里一扔,把她送回了卧室。
乔奉天低头换鞋,按了按鼻子,一吸一呼,觉出鼻腔里有咸咸湿意,忙站起来屏气收住,原地转了一圈去找茶几上的抽纸。“唰唰”抽了两团往鼻尖下一堵,才舒了口气,看沙发就在腿边,顿了两秒,就坐了下去。
郑斯琦的房子地段偏里,安静,温暖。顶挑的颇高,足再隔出个二层空间。墙上粉的是涂料,不像是壁纸,是微带米褐黄的温和浅卡其色。书架,桌椅,杯盘,电器,各司其职,各安其位,干净整饬。隔出的一面供郑彧乱抹乱画的黑板墙,又给它添了人情味。
大的地方是不出错的。与自己的小破屋子相比,少了点用心去精雕细琢的细节,多的确是持重而不迫的从容。
乔奉天把纸巾丢进垃圾桶,抬眼望着郑斯琦家雪白干净的天花板,听餐桌上挂的一盏摆钟,周而复始,滴答作响。
突然感觉耳朵一痒,像探进来个异物。
“什么东……”乔奉天下意识地后缩,拿手掸。
“别瞎动啊,失手给你戳聋了你有医保么。”郑斯琦低低笑,动作就应声放轻了些。他手掌撑着茶几,一条腿支在沙发上,弓腰,“耳温枪,给你量一下看看。”
乔奉天不动了。觉得郑斯琦脸凑得近了,衣上的味道又隐隐能嗅到了,也不敢后撤,“……真高级,这玩意儿都没见过。”
“就比水银的贵了几十块,速度快也看的准。”拿出来看了看,“37度5,烧了。”
“啧。”
乔奉天灯下的脸像扫了一层胭脂似的扑红,他揉动胳膊,觉出骨骼肌肉酸胀的难受,呼吸间的气流也很干涩热浊。想起自己上一次高烧,还是被从清池里捞起来的那天。高热了两日不退,温度直逼四十一,烧的人迷瞪不醒,几近晕厥。
所以说发烧是很磨人的,虽说痛痒皆非,但偏偏能熬的你坐立难安,辗转难眠。
郑斯琦把手里的一个小纸袋递进乔奉天手里,又给他接了杯白开水,“呐,布洛芬,对这个不过敏吧?”
“没事儿。”
郑斯琦手往上一抬,“别没事儿,过敏可大可小,长疹没事儿,要什么呼吸骤停就麻烦了。”
“真的,我真不过敏。”哪儿那么寸啊吃个退烧药就还呼吸骤停了。
“一片就够了。”
“恩,谢谢。”
郑斯琦转身要去放耳温枪,刚欲转身,又停顿下了动作。他垂眼看了看端端坐在沙发上的乔奉天。
“怎么了?”
“头晕就别坐那么直了。”郑斯琦碰了碰他绷着的肩,“靠一会儿吧,我要不给你去拿个靠枕?”
“别别别。”乔奉天依言懈了腰上的一点劲儿,“平常老这么着,就习惯了。”
郑斯琦停顿了片刻,“我倒是也挺想培养培养枣儿这个习惯,到哪儿都跟个小白杨似的。”
精神又好看。
乔奉天把手搭在额头上,闭了闭眼,“我这是从小给阿妈打出来的。竹筷子竹扫帚抄起来就往身上招呼,呼呼的带风,又不让我低头,又不让我塌肩,错了就打。真让你碰枣儿一根手指头你都舍不得吧?”
说走到哪儿都要精精神神的,挺得直直正正的。哪怕日子过得不好,也绝不能佝偻着脊梁杆儿,不能显出来,不能让旁人看了笑话。
很偏激愤世的一套言论家教,乔奉天却意外地听进去了,并时刻照做了。
郑斯琦没说话,抽过了沙发上的小薄被往乔奉天的膝盖上一搭。粉色的小被印了朵朵桃花。
“在家里想怎么样都行,不必绷着。”郑斯琦回身往厨房走,“给你煮个红糖生姜,吃姜么?”
“哎你别麻烦!”
郑斯琦背着身子朝他摆手,“老实坐着。没说让你一个人喝,我和枣儿都帮你分点儿。小丫头下午疯出了一头汗,我也怕她闹感冒呢。”
乔奉天按着被子起身,“要……要我帮忙么?”
有一句每一句地听郑彧抱怨,他这个爸爸,素来五谷不分。
“不用。”
郑斯琦说的异常笃定。过会儿又迟疑地转头过来问,“就……就把姜和红糖放锅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