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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大树
人的一生中,真正退无可退的时候实际上堪称寥寥。在那堪称寥寥的退无可退里,又有些是“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的,还有些……需要背水一战和破釜沉舟的勇气。
在那恶犬的步步紧逼里,他的思维和动作是相分离的,在倏忽其来的危险逼停脑的运转的同时,他伸长腿一脚踏在狗的脖子上,被狗咬住裤腿往外拖了一大截,整个人几乎是斜靠在机器凹凸起伏的外壳上的。他的手也没闲着,看也不看的往前一送,针头似乎戳进了一个分外柔软的东西,并不是狗皮那种韧感。
周遭似乎有一瞬是寂静的,但似乎也只是他的错觉,他颤着收回手,重新猫回缝里,然后下意识捂住了言炎的眼睛,机械道:“别看,别回头!”
言炎特别听话,让不回头就不回头,一点好奇心都没有。
大狗的惨叫就响在耳边,它的眼睛里戳着一枚大容量注射器,露在外面的针管长度几乎约等于没有。
剧烈的疼痛叫它原地打转,前肢狠命往上一掀,只把针筒打掉了,针芯还纹丝不动地戳在眼珠子里。
疯了的狗凄厉的哀嚎,它的主人也跟着遭殃,狗一口咬住他的小腿,撒丫子开跑,把人拖倒在地,跟着一起受罪。厂子的地面上全是机械零件,还有堆了一地的废钢板,狗跑,人被拖,地面还是这种惨烈的模样……结果几乎可想而知。
邵一乾心里生出些负罪感,但淡得抓不住,他搡着言炎把他推出去,自己跟着跳出来,拉着他袖子环顾四周,看见那只大狗往厂子深处撒野去了,所过之处净是一派狼藉、鲜血涟涟,一时不知是此人罪有应得好,还是此狗点子高。
总之,危险暂时解除,想些有的没的忒没劲。
他俩拉着手往外跑,出了大门,顺着小广告的路跑到批发市场口,看见层层叠叠的人,死里逃生的感觉才一点一点蔓延开来。
言炎腿已经软成了面条,再走一步都是天大的难题,他蔫不拉几地蹲下来,捂住了自己右耳朵,说:“你去给家里打个电话,我估计他们都要找疯了。”
邵一乾比他好不到哪去,他点点头,正要去找电话亭,脚步一顿,意识到“我没脸进家门,就有脸给家里打电话了吗?”
他茫然地“啊”了一声,不确定道:“不、不好吧?”
言炎捂着自己右耳朵,突然喊了一声:“你过来看看我耳朵,疼得厉害。”
邵一乾拎着裤腿往他身前一蹲,扒拉开的手,言炎右耳朵红得过分,别的倒没什么大毛病:“他们动你耳朵了?”
言炎感觉耳边有一股温热的气流滑过,但什么声音都没有,立时像被雷劈过似的,呆住不动了。
邵一乾被他的反应唬得一惊一乍,眼皮不由自主开始跳,试探着凑近他右耳朵,极轻地道:“一一得一,一二得……”
可是他一点反应都没有,连痒痒要躲的意思都没有。邵一乾慌乱地拽着他站起来,有些惴惴地凑近他左耳朵说:“这个能听见吗?”
言炎紧绷的后背这才明显放松下来,不过依旧捂着自己右耳朵,面色发灰的脸上一点一点开始涨红,清亮的眼睛慢慢蒙上一层雾气,说:“医院怎么走啊?我不想聋。”
邵一乾慌得厉害,转过身蹲下去:“上来。”
他心里几乎是崩溃的,因为他也不知道医院怎么走,可是脑洞一打开,关都关不住,由此接二连三地想到,将来家里人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他却一点实质性的帮助都提供不了。疼痛都在别人身上,就如同老邵头那根被压断的手指,他充其量只能替他们心疼,却不能替他们肉疼,即便能替他们肉疼,可有什么用?
他第一次生出一种“要变成一棵大树”的强烈欲望,不论将来谁遭受了风吹雨打,靠在他身上,就可以离那些骇人的苦难十万八千里远。
赚些牙缝钱,除了能养活自己,恐怕也没别的功用。不,他希望的不止这些,他希望为他在乎的人和在乎他的人提供一个安心之处。
可是……他几乎身无长物。
两厢矛盾在心里缠斗地难解难分,一股绝望猛地从夹缝中腾升出来,火烧云一般浸透了胸腔,几乎在他眼底里烧出一片红影。
然后,一对翅膀在火烧云一样的绝望里挣扎出一方天地,振翅的声音过于巨大,如同一记振聋发聩的响雷,劈碎了他所有天真的幻想。
他想,真正的关怀,不是一颗山楂丸,不是一盆洗脚水,而是强大到值得信赖。
他想起邵奶奶此前说过的一句话:“你所存在的每一天都不独是你一个人——”终于懂得字里行间。
言炎确实没力气了,他十分顺从地爬上邵一乾的背,俩人一摇一晃地往邵一乾的破屋子走。
刘季文今天似乎歇班,正嘴里叼着根劣质烟,立在走廊里炒菜,叼着烟也挡不住他哼小曲儿,看来他这个二房东当得十分惬意,眼角眉梢都透着股多年的媳妇熬成婆,多年的房客熬成房东,翻身农奴把家当的爽感。
言炎爬在他背上,似乎睡着了,一动不动,不吭不响。邵一乾路过刘季文的煤气灶时扫了一眼锅底,先进门把言炎放在刘季文那屋的床上,而后拿了张白纸和签字笔,站在门口对刘季文招了招手:“说个事。”
他把那白纸往门后一贴,用笔在最上一行写到:“话费,一块钱 。”然后伸出手,“你手机借我用一下。”
刘季文一挑眉:“把你捡回来都算我仁至义尽了,你自己又捡回来一个……”
邵一乾嫌他啰嗦,话不投机,抽出一张包美女小广告,垫着脚,准确无误地封住了刘贱人的嘴,而后自顾自地抽走了他裤兜里的手机。
刘季文:“……”
以怨报德的白眼狼!
给家里打电话的时候,他手心冒汗,打了家里的座机,电话那头是邵奶奶接的:“喂?是我的言炎吗?”
邵一乾哽着嗓子:“奶,我,言炎没事,现在跟我在一起。”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似乎在等下文。
邵一乾抽了下鼻子,自顾自往下讲:“你快叫我爸妈来,言炎的耳朵有些不对劲,一直喊疼。”
那头干脆利索地挂掉电话,邵一乾眼泪“唰”就下来了,给刘季文看得都有些不忍,不由自主开始瞎猜,还在上学年纪的小破孩,有爸有妈也有家,敢一个人在市中心睡大街,捡瓶子给自己挣饭吃……越想越觉得有某种不可告人的阴谋。
他端着一盒葱蘸酱——天下蔬菜千百种,不知为何他只钟情于大葱,那坚贞的几乎都要人怀疑他是不是要一辈子为大葱守身如玉了——先在那张白纸上添了一行字,“一碗小米粥,一块”,然后不记形象地往门槛上一蹲,闲闲道:“赏你一碗,烧粥烧多了——你怎么不上学?你家里不支持么?”
邵一乾也不客气,上手把那个“一块”改成“五毛”,端着碗怼了怼他,和他并排蹲在门槛上,收拾收拾眼泪,一时说起从前,竟然史无前例地生出几分难为情来:“我打架次数太多,还冒犯老师,被开除了,又不小心捅到一个杂碎,被我奶奶轰出来了。”
刘季文端着碗就咳上了:“什么玩意?看不出来你还挺牛逼的么,啧啧,你奶奶是哪家的巾帼英雄,轰得好,干得漂亮。”
邵一乾眨眨眼睛,吹口汤:“你也这么觉得。”
刘季文评价:“你太欠削了,我要是你爹,把你按马桶里淹死我都嫌轻。”
邵一乾没搭腔,扶着筷子在碗里捞了一把,居然捞出一截大葱头来,顿时嫌弃得不行:“你什么毛病?赶明儿大葱绝产了,你是不是就不活了?”
刘季文:“原则上是这样,哎赏给你喝就不错了,少挑。”
邵一乾阴险地笑:“你知道我们老家管大葱外面那层黏黏糊糊的玩意儿叫什么吗?”
刘季文洗耳恭听:“嗯?”
邵一乾拖长调子,做了个痛心疾首的表情:“葱——鼻——涕——”
刘季文:“……disgusting!涨房租!”
他捞了会儿小米,状似不经意般地问:“你不上学,将来有什么打算?等到二十来岁的时候?”
邵一乾一愣,眼睛眯起来,诚实地摇摇头:“没,我没想过,太远了。”
刘季文低头呼噜汤,眼睛里藏了些自嘲:“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成天价看《天龙八部》《射雕英雄传》,背着我妈买金庸的武侠小说,后来老头子一看,不行呀,这样下去你就废掉了,就把我丢国外去了。我在国外长了十来年,回来就做了一个……不提也罢,反正稀里糊涂地就混成扫马路的了。我想我八岁的时候,有个梦想你知道是什么吗?”
邵一乾一本正经道:“许我一亩地栽葱。”
刘季文少见地弯了嘴角,第一次露出丝丝笑模样来,觉得这小子不但十分难得,还挺讨喜,他愿意敲打敲打他,就说:“Nonono,是做一个断案的,包青天知道吧?大宋提刑官看过没?对,我那时候整天做白日梦,特别想成为一个大法官。”
邵一乾:“我小叔他爸就是做法官的,不过已经好几年没音讯了。那你现在还想成为一个法官么?”
刘季文顿了顿,脸上戏谑的和玩世不恭的表情一忽儿烟消云散,一时竟有些神情肃穆起来,几乎都染上了悲天悯人的色彩。他用筷子尖指指头顶阴云密布的天,意味不明地来了一句:“我希望……暄阳普照,春满人间。”
邵一乾脸上鸡皮疙瘩开始蹦,半晌憋出俩字:“恶心!”
刘季文不以为意地耸耸肩,看见方才那张小广告,威胁道:“别在我清洁区贴这玩意儿听到没?你不知道,你们这帮贴小广告的和我们扫马路的天生是仇家,你们爽,贴完拍拍屁股就跑了,我们他妈得撅着屁股抠一整天。”
在天断黑的时候,一对中年夫妇匆匆忙忙跑上楼梯,男的和邵一乾不算十分像,女的却和邵一乾像了个九成九,都一划的红颜祸水,足可想见这小子将来若是不长残,可得多风流。对了,这女的大概是个准妈妈,走路的时候腰往后倾,小肚子略微隆起,都显怀了。
这一对夫妇一上来,“谢谢”就说了不下千八百遍,却连邵一乾一个眼神都没匀过来,抱过烧得稀里糊涂的言炎,来得匆匆,去得匆匆。
邵一乾装作看不见他们的嫌弃,紧跟几步送言炎到医院,插在大人说话的间隙里颠三倒四说了说言炎的症状,还交给了大夫一个从制药厂带出来的药盒子。
言炎路上跟他说了许多,曾说阴阳眼逮着机会打击报复,灌给他的药量是别人的好几倍。
主治大夫拿着血化验的单子,一脸严肃:“这药是假的,不合格,临床就没见过,孩子应该是血清链霉素严重超标引起的药物中毒,做家长的要做好心理准备,链霉素对儿童听力损伤是无法恢复的,当然只是部分患者……”
邵一乾惊愕地张开嘴,“啊”了一声,心想他还那么小,连老陈家的问诊台都够不到。
半夜,刘季文写稿写得正入神,忽听得隔壁房间有细微的抽泣,似乎被死命闷在嗓子眼里,听着不大利索。他走过去看,才刚推开门,屋子里的人眼疾手快地把灯按灭了。
刘季文适应了黑暗,看见空无一物的地板上缩着一个小小的球,那个孩子把自己的眼泪藏得很好,但肩膀的抖动却如实地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