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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文笙很客气,喝了这杯酒,还了一堆客气话。他没说自己听到白老板跟我说了什么没有,也没说我当时有枪还被人夺了。他只说我这个少帅鸿运当头,自己不救,也自会有别人碰得上这个巧儿来救。
就是那种老江湖式的谦虚嘛,意思意思得了,绝不卖乖。
但这天我心内真正是感激他的。他从天而降,他是救了我的命的。哪能那么巧呢?我跟他一定有缘吧。一个能干的有缘人,就算他谦虚得很假,我看他也是顺眼的。
倘若是没有发生接下来的变故,我对这张副官、“笙哥”的好印象,可能就这么扎稳了、生根了。
指不定哪天还能开出俩花儿来了。
可惜啊,他的狐狸尾巴藏不住啊。
第3章 到底谁跟谁才是一伙的
十一、
那天饭后我问我爸,白老板会怎样?
我爸说这人差点弄死你,你咋还惦记着他呢?该不是你小子口味真有这么重?
我赶紧解释,说:他是莫名其妙要弄死我,总得闹个明白再杀吧?我到底干啥了,他要弄死我?
我爸想了想说:我已命人连夜审讯,查查他是什么来头,有没有同党。明早找人给他照张相,然后拉到西门外砍头示众。
我本来想说一下看到过他桌上有异光,想了想又不太确定是不是我眼花了。毕竟事后大队人马来到,查搜他的屋子时,我也有跟过去看。他的桌上只有些头面首饰镜子一类,那莹莹的蓝光,也许就是斜阳照在珠宝上的宝光。
我爸看我低头踟蹰,又说:这件事,我就交给张文笙去办了。
我心里还是别扭,问他:你咋这么信任姓张的?他究竟是不是你在外面偷偷生的?
我爸一巴掌扇在我头上:胡说啥呢!老子就是担心这两人串通,才专要试试他!你个孽障懂什么!
从老头子房里出来,我心里便烦乱得很。不知为何,总是想起我爸爸以前的老副官来。
这人是我们江西的老乡,也姓张,大家都叫一声老张。这人从湖南跟着我爸一路打天下,办什么事时都笑呵呵的,因此给人印象,是面貌模糊的。
我八岁没了妈,听家里人说,这位老张副官一向待我很好,闲时抱我出去玩,看一个摊就给我买一样东西。
他也是给我爸挡枪子儿死的。有人说不是他情愿替死,是我爸扯他一把当了人肉盾牌。具体怎样,我不在跟前,没有亲眼看见,只能听人信口说。
老张副官死掉很多年后的现在,我爸爸又任命了一个姓张的副官。我从前没想念过老张,这时忽然念起他。
老张的模样我早已是不记得了,我只是想着,我爸到底死了几个副官了?是不是当他的副官这事儿就挺危险的?
我不喜欢张文笙。也许是我隐隐能觉得,张文笙从一开始就不喜欢我。他不满意我。可这不代表他救我一命,我心里头没有存过感激。
我跟我爸不一样,老头子表面给他糖吃,心里头不信他,将来随时还是可能扯他挡枪子儿。
我心里面上虽说都不喜欢这个人吧,可我确实感激他,就想着要帮他一手,给他提个醒儿。
想着想着,我这两只脚啊,就自己往张文笙的睡房那边去了。
十二、
我们在徐州的宅子是地方绅士献赠的老屋,院子有好几进。张文笙来的日子不多,又没有任命,他的私人待遇连沈蔚仁都不如。副官算不得真正的军职,暂时同司机、马夫一样,住在仆人聚居的院子里。
我来到此地以后,从来没去过那个院子。今天终于踏足,才推开门就有一股浓浓的潮腐气味扑面而来,弄得我干呕了好几下才稳住。
定睛一看,原来院子当中还有口水井,又晾着好些潮衣服,难怪有这股味儿。
天已晚了,夜深人静,一转三大间瓦房都熄了灯,黑黢黢环伺。周遭人味儿很重,却没有半点人声,令人害怕。
我从湿漉漉的地板上走过去,一时有点懵,不知道自己是嚷一嗓子把张文笙直接叫出来说话好呢,还是挨个儿敲这三个屋子的门比较妥当。
怎么都不可能没动静,我却并不想让旁人知道我来找过张副官。
家里人多耳目也多,我不喜欢他们去我爸面前说我来过。
那一抹奇特又熟悉的蓝色光,就是在这个瞬间亮起来的——在三间大屋的当中一间,半遮半掩,明显就在当中门后,离我不过半个院子的距离。
这个光我在白老板那里见过,他背对着我,向着那光说过些疯话。
就是那时,白老板说他想杀了我算了。
后来他突然跟我干架……当然也可能是我先拿枪对着他,他不得不跟我干架……没必要考究这种无关紧要的细节啦,总之他向我扑过来,蓝光的事我就忘记了。
现在又看见它,忽然再现,而且是出现在我家仆役住的屋子里,实是教我心头一紧。
上一次看见这种光我一脚蹬门进去,很英勇,然鹅未杀成贼反被揍。
这次要不然,我不要那么英勇,还是先老老实实出门去,帮他们把院子门带好,然后直接去找我爸报告吧。
我这次算是想得很妥当了,有勇有谋。
话说当时,我连身都不敢转,屏住呼吸赶紧往后退。退了两步,后腰撞在井沿,有点痛,我也不敢叫,手一背扶着石头,沿着井边转着逃。
这时我听见门响。
当中那门嘎吱一声开了,蓝光流泻而出。我啥都还没看清,就先“啊”地吼了一声,身虚腿软。
我是心中暗忖,想他武功高强,被我撞破这么个玄机,会否一把揪住我衣服,顺手把我投到这个井里去。
张文笙从门内掠出,我躲也来不及,果然被他当面一把揪住了衣服。
——这么晚你来做什么,少帅?
他看我还是怒冲冲很不爽的眼神。我想不通,怎么他他就能恨我恨到,不乐意给我个好一点的眼神。
这会子不用低头,我就能看见那蓝光是从他的掌中发出。
——我来看……看你啊,张副官。
我努力想镇定。
我是曹大帅的儿子,我怎么都该临危不惧,有名门风范。
这时那张文笙又道:那就别离着井沿那么近,笨手笨脚,栽了下去如何是好。
说着揪着我,看样子是打算要施展腾挪,往屋顶上跳。
这个剧本不对啊,我有点搞不清楚,他唱的是哪一出。反正他掌中蓝光闪烁,根本一毛一样,他跟姓白的必有些说不清的纠葛。
我临危不惧,风范犹存,泰然道:张张张、张副官,您放心就好。我我我、我什么都不会说的,我什么都没看到。
他真的不按规矩出牌。我都已经如此明确表态,他还是揪着我一下就跃上了屋顶,凌空一个鹞子翻身,迫得我惨叫出了声。
十三、
我叫那两声颇响亮,院子里起了些动静。有人摸黑骂了几句,有鸡有狗跟着闹了几声,没有下文,灯都没点。
我喃喃说:怎么我家宅子里还有人养鸡的?
张文笙皮笑肉不笑,道:那是,少帅看到的鸡向来都是睡在鸡汤里的。
我原该要继续叫的,无奈张文笙动手很快,一出院子就捂了我的嘴巴,一手摸上我的裤腰缴下我的枪。
我毫无还手之力,他竟比我自己还要不满意,嘟嘟哝哝抱怨我如此不行事,竟然也能是我爸爸曹钰的儿子。
等他挟着我出了大院,在深巷暗角里站定,这才松开手。
大帅派我今夜急审白老板,他说,你不打救他吗?
——倒是开门见山。我就知道这俩人是串通好的,他们是一伙的!
我把脸一横:我干嘛要救他?你抓的他,合着不是为了我,是给我爸面前讨个好儿来着。你自己干嘛不演完这出捉放曹?
张文笙道:他不可以死在明天早上。一会儿我去审他,你去放他,就这么说定了。
……他讲得理直气壮,真的一点点犹豫惭愧都不具备。我长了这么大,一直觉得我爸已经够不要脸,我也已同他有样学样学到很不要脸。谁知就算我们俩父子不要的脸加在一起,也并没有这位张大副官这晚上不要的脸多。
我说:我可没跟你说定。
张文笙伸手在我的胸口抹了抹,把自个儿刚刚扯皱的绸布衣襟理得平顺了些。他笑道:少帅不愿意,也合情理,毕竟兹事体大。那我还是带你回院里去,把你丢进井里。反正你这个样子,将来也当不成大帅的。你爸爸手头的这几万定武军,到时候定有能人得去。
……从善如流,我也省得。我赶紧说:我去放人,就当积德……笙哥,咱俩一言为定!
第4章 风流曹少帅探监盗贞娘
十四、
今天抓到的刺客白老板,是连同前几日抓到的刺客一起,关在监狱里。
清制废除、举国光复后,废了徐州府,但是没有废掉旧监狱。
据说是要兴建新监所的,洋人还说我们现时暂用的铜山县监狱有很多问题,比如居然没有设“忏悔堂”,很不人道。
我问沈蔚仁,什么是忏悔堂?
沈蔚仁回答:跟禁闭室差不多,弄几十个小隔间,对面墙上挂上神仙,各人都跟自己家的神仙忏悔求赎罪。
我说那不是跟城隍庙一样,除却城隍老爷,孔子观音佛祖关云长赵公明一般也有座次。
沈蔚仁道:少帅,这不进步,如今进步的忏悔堂还要有耶稣大哥同穆圣人的像!
进步的徐州城,当然是要盖一所进步的新监狱,并且奉请诸神诸圣来罩的。只是造像盖房子需要的款子,始终没有拨下,地方上也凑不出这笔捐赠,此事就一拖再拖。所以如今白老板,同前日擒拿的“乱党”,都还关押在旧府臬司衙门狱中。
监房老旧,连防火夹墙都没几处。我想讨好张文笙,跟他说,要不然在后墙炸个洞,让白老板他们自己跑了岂不更简单?
讲完以后,我是很有些得意的,感觉自己这个点子也很进步,称得上这个进步的新时代。于是叉腰凸肚,望定张文笙,看他且要怎么夸我。
张文笙他的两手合起,扭了一扭。那种奇怪的蓝光登时消失在他掌心中,无踪无影,像是从未出现过。
他立在灯下,面色略惨,看着我长叹了一口气道:我真怀疑,你活不活得到你该死的那个年纪。
活着那么无聊,我完全不明白他说的这话有什么意义。活着那么无聊,他要是真不想让我活得长,现在趁夜给我一黑枪不是更干脆么?光说不练。
十五、
我俩到得狱中时,白老板已被吊起来了。他的身量吃重,又特别高,胳膊吊在房梁上,双脚还能踏着地。
张副官没来,大家都等着他呢,没人干活。几个看守白某人的兵全聚在监所外头吃茶推牌九。
张文笙走上去,从墙上取了条长鞭,挥了挥、甩了甩,全当试试手。
啪啪俩鞭子,整个监所内外,全静下来了。他自己还是面无表情戳在院子当中,一点没觉得自己使鞭子那几下动作,能有多么的利落好看。
定武军这些士兵,平时也经常操练,毕竟都是白衣投军,操练更多是要他们听招呼能作战,这传说中出神入化的身手把势,大家只在戏里看、在书里听。如今真有这么一个人站在跟前,他飞身掠惊马,救了大帅的尊驾,大家都是亲眼看到的。诚然他这么个人,就是戏中唱的高手、书里说的豪侠。
稀稀落落,有人鼓了两下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