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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张之悦终究没能拿到毕业证书,也没考上大学。
他母亲在高中最后一个学期的期末过世,当前国内最先进的化学疗法和药物让她比预期中多撑了半年。张之悦不知道他该难过还是该感到解脱,尽管无论以任何标准衡量她都是一个差劲的母亲,但是在她离开的那一刻,张之悦感觉自己跟世界赖以为系的纽带被彻底截断了。
一直以来他为之努力的两个理由,一个是谢明睿,一个就是母亲。如今这两个人都离他远去。
他操办葬礼,法事极其克难,没有丧葬仪队,母亲的男友头七之前就不见踪影。他独自置买供品,把一部经忏翻来覆去诵了千百遍,出殡,火化,领骨灰,纳骨。错过毕业典礼,接着错过了大学指定科目考试。
完成所有繁冗的礼仪之后,他回到只身居住的小公寓,洗一个澡,吞下一整瓶预先买好的安眠药。
『你考上大学之后想干嘛?』
『不晓得,出国玩吧,你呢?』
『嗯……我想睡觉。』
『白痴喔。』
他们同声大笑,倦怠的氛围一扫而空,笑声像流星把黑沉夜空燃成白昼。
***
在谢明睿的预想中,他和张之悦会一起进大学就读,也许在同一个城市,运气好可以同校。一起读书,周末约出来打球,再不济也能打电话传讯息分享彼此的大学生活。
他喜欢张之悦,毫无疑问,只是不确定究竟喜欢到什么程度。他还没有正式交过女朋友,也许他还是爱女孩子多一点?谁也说不准。谢明睿就是这样的人,做任何决定都慎思熟虑,小心翼翼,即使谈情说爱也是一样的道理。
他心里觉得不急,先当朋友,如果最后决定跟哪个女孩共度一生,他们也还是朋友。万一不幸没有任何一个女孩子能超越他对张之悦的好感,那就是另一个故事。
这是稳赚不赔的盘算,谢明睿就是这种聪明的人,他在每一个关键时刻做出最好的选择。可是再聪明也总是会有预料不到的事发生,比如张之悦的出现,比如他对张之悦的感情,比如张之悦的突然消失。
比如张之悦消失所带给他的失落。
他从没想过一个人真的可以消失得这么彻底。
他试着拨电话给张之悦,手机从没接通过。曾经去过一次的那间小公寓已经人去楼空,贴上待租公告,他挣扎许久,打了房仲的电话,果不其然没得到什么令人满意的结果。班导师要忙的事情很多,没好气地说张之悦不请假就缺席不是第一次。
堂哥那边没有消息。酒店新来了几个小男生,其中一个白白净净带着学生气,据说刚到没几天就被龙哥看上,但那也不是张之悦。
谢明睿迫不得已,转而求助谢致远。
他父亲待在医院的时间向来比待在家里的时间长。谢明睿直奔院长室,谢致远正埋首办公桌处理公文,一抬头看见自己儿子站在门口,心下已七八分了然。
谢明睿也不遮掩,几乎一点停顿都没有便单刀直入:“最近有没有我同学的消息?”
“哪个同学?什么消息?你们学校一个年级有七八百人吧我记得。”
“张之悦,我同班同学,他妈妈被你收住院住在七楼病房的那个。”谢明睿咬牙回答,谢致远的从容不迫让他有种不妙的预感。
“哦,你不是知道得比我还清楚吗?”
“……”
“不谈这个了,美国好玩吗?”
“爸……”谢明睿的语气几乎称得上哀求。他从小品学兼优,不需要父母担心,也没向父母要求过什么。
谢致远轻舒一口气,揉了揉额角。
“他母亲五月底就过世了,你也不用去病房,他不在医院,你在病房等到明年他也不会出现。”
“他在哪里?”
“阿睿,你跟他在一起没有好处。”谢致远端详自己儿子的神情由无助渐渐转为愤怒,刻意放缓了语调,“你知道的,他也知道。”
谢明睿在原地楞神,半晌才抹了一把脸。
“你什么都不知道。”
脚步声在走廊上远去,他忘了把门带上。谢致远原本要将他唤回来,最后只是重新低下头审视文件,任由走廊回声穿过洞开的入口。
***
谢明睿一如预期顺利报到入学,搬进新生宿舍。系上迎新及社团活动接踵而来,突然又忙碌起来的生活让他无暇多想。张之悦消失引起的情绪像一阵涟漪,逐渐散去,但是他们曾经亲密无间,这个沉甸甸的事实始终静静躺在他的脑海深处。
大学生都用社群网站联络,他办了帐号,很快就有高中同学将他加入好友名单。在搜寻栏输入张之悦的姓名,却只找得到同名同姓但毫不相干的人。
同级生当中,录取大学校系的约有十三万人,其中有两个张之悦,一个考上中部某文学院法律系,另一个读科技大学室内设计,两个都不是他要找的人。如果张之悦没上大学,他究竟去了哪里?这个讲求文凭跟基本学历的时代,所有高中生最终只会前往同一个目的地,不上大学,就像从行驶到半途的高速列车上跃下,基本是死路一条。
张之悦是他的同班同学,他们理应是同一个世界的人才对,他不该中途脱队,不该不告而别。
大学没有制服,不一定要买课本,可以任意选择想修习的课程,许多制度跟高中迥然不同。跟苦闷的国高中生涯相比,大学简直就是个自由天堂,谢明睿参加了服务队,篮球系队,还有两个社团,偶尔翘课,并且第一个学期末就交了女朋友,在吉他社认识的管院系花。
尽管如此,他经常想起高中的生活。准确地说,是经常想起张之悦。
高中时他是名列前茅的优等生,上了大学每个同学都是各地明星学校百里挑一,他再怎么努力顶多也就是维持个中上成绩。
聪明只是基本要件,聪明又努力的人比比皆是,聪明努力又多才多艺的人也不在少数。光环逐渐从身上淡去,谢明睿意识到这一点,当他不再是全校最顶尖,最出类拔萃的人物,他还有资格被喜爱吗?
他想当面问问张之悦,他想他会得到肯定的答案,即使没有言语,他也能见到对方眼里露出的笑意。
他有女朋友,女方有点矜持,就像每个家世良好成绩优秀的女孩一样。他们约会,所谓的约会就是一起读书丶吃饭丶看电影,中途牵手,也许有接吻,也许没有。他们交往快半个学期才亲吻彼此,做这些事情的时候,明知不应该,但谢明睿会想起张之悦,那是他心中秘密燃烧着的馀焰。
生活中的一切都往他预想的方向走,却没有预想的快乐。他有时会动摇,觉得少了些什么。
一年级下学期的期末考,科目庞杂,范围很大,图书馆没位子,谢明睿跟女友约在宿舍附近的快餐店读书。到了九点多,送女孩回宿舍之后,他折返回来,点一杯冰红茶,读到通宵。看着对面空荡荡的座位,他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感受,真要形容,就像是馀焰复燃,将他灼伤,让他感到疼痛。
***
晴空被电线杆及建筑屋顶分割,画面角落有个半人高的行李箱,那是高速铁路的月台。
宿舍迎新晚会,一群学生在桌边或坐或站,地上有披萨盒和可乐空瓶,谢明睿抱着双臂靠在墙上。
篮球系队队练后去吃宵夜,卤味摊店面被流着热汗的几个大男生塞得满满的。
谢明睿抱着吉他坐在楼梯间拨弦,浅色衬衫牛仔裤,俊俏侧脸半掩在阴影中。上传照片的是个女孩子。
冬季城市的夜间街景,路树挂满圣诞灯饰,画面中有一只手拿着两张电影票。
跨年烟火,火树银花衬着谢明睿的身影。
一张谢明睿和女孩的合照,照片中的女孩长相清秀甜美,一头长直发,羞怯的笑容。底下有几十条留言,破百个赞。
合照,合照,合照。在山上看夜景,在海滩上,在街道上,在人气餐厅门口,在图书馆。
最后一张照片是快餐店的桌上,散乱的讲义笔记,还有一杯红茶。没有人入镜,没有文字说明。
电脑萤幕也就停留在这个画面,萤幕前的人一动也不动,彷佛被定格了一样。直到萤幕保护程序取代了社群网站页面,他才往后仰靠在椅背上,深深叹了一口气。
第十三章
一整瓶安眠药吃不死人,能够在睡梦中安详死去的美好年代随着新药物开发而终结,想结束生命只能选择其它更血腥的方式。但张之悦当下并不知情,所以吞服药物后,他只是暂时失去意识,接着就在剧烈的胃部抽痛中醒来。
他在短短几十秒内把胃里残存的东西吐得一干二净,但晕眩和反胃并没有因此停止。乳糜状呕吐物之后是清澈的胃液,脏器肌肉剧烈收缩,每一次都带来牵动全身的疼痛。张之悦恍惚之间意识到想自杀的人并非悍不畏死,而是生存带来的痛苦远甚于死亡,他只是单纯想结束一切,在痛苦加剧到无法承受之前。
他跌跌撞撞几乎是用爬的移动到窗边,失望地发现窗外加了铁栏。屋内没有绳子,只有一把半锈蚀的美工刀,拿来割纸都会起毛。肠胃又是一阵痉挛,他像挨了一记重击一样弯下身,张开口,这次吐出的胃液里面带着血丝,喉管灼痛得像在焚烧。
必须结束这一切。
他蜷缩着,冷汗涔涔,手机镜面萤幕在不远处的地板上反射着微光。
如果无人闻问,他也许能够在几个小时之后,因为电解质失衡或是意识不清窒息而死。但是半小时后小宝踹开老旧的门锁,带着一副打也不是骂也不是,恨铁不成钢的便秘表情。
“我跟你说有事尽管找我帮忙,结果你一定要到这种时候才知道要找我啊?”他一眼望见地上空空如也的药瓶,“你他妈究竟发生什么事了?”
“我妈死了。”
张之悦靠坐在墙角,泪眼朦胧地望着对方。不是因为伤心流泪,纯粹是呕吐造成的生理反应。哭泣这项原始本能的目的是求助,当无论如何求助都得不到回应时,就会自然丧失哭泣的能力。
谢明睿离开后,张之悦没有再掉过泪,即使是在母亲的葬礼上。
他不动声色,任由情绪在心中暴涨翻涌,直到内心某个角落崩陷为止。
小宝看着他,知道自己短时间内不可能修复他。唯一能做的,是让他暂时继续生活下去。
他拨110叫了救护车,把张之悦送进急诊洗胃催吐折腾到大半夜,又在病房留观两天。急诊挂号费不算贵,万幸张之悦的健保卡没欠费。
在医院病床上张之悦翻来覆去担心房租缴纳期限过了他身上没钱,小宝直接给他一个白眼:“付不出房租就让房子变凶屋,做事不用那么绝吧?”
“不然怎么办?现在去哪里凭空生五千块?你们店那么黑,前一个月薪水拖到下个月月底才结,就算回去上班也来不及了啦。”张之悦讲话有气无力,话锋倒是带着一种破罐子破摔的锐利,鬼门关走一遭回来,变得无所顾忌。
“你这个死样子想上班我也不收好吗?上班空档大老远来这听你放屁。”小宝气得踹了一下床脚,“只能退租啊,退租跟卖屁股你选一个。”
“卖你的屁股。”
“干。”
后来张之悦退掉公寓的租约,搬进酒店楼下一间钢琴酒吧的员工休息室。行李少到小宝一趟机车就全部载完。
钢琴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