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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突然降温下大雨,他看那个女人带着孩子,连医药费都交得很勉强,不像是会专程买一把雨伞的样子,最后还是叫住了她,把自己的伞送了出去。
“江医生,你没带伞吗?”
他回过头,发现站在自己身后的人是换好衣服的夏立,拢在护士帽后盘得一丝不苟的头发也放下来,恢复成普通的马尾,发尾卷卷的,不仅烫过还染了颜色。
她比他小几岁,也是刚毕业没多久就进了这家附属医院。
“嗯。”他关上柜门,把钥匙放进口袋,“反正离车站不远,待会去便利店再……”
夏立从包里取出一把精巧的折叠伞打开,“难得这么早下班就别麻烦了,不如我送你去车站吧。”
他其实是想拒绝的,但同科室已经有个人感冒请假,要是他再有点头疼脑热的毛病大概崔医生会直接从天台顶上跳下去。
“麻烦你了。”
“没有的事。”夏立甜甜地笑了下,左边的酒窝若隐若现,“你个子高你来撑。”
他作为个子较高的一方又是男人,夏立的要求一点都不过分,他接过雨伞,把一大半偏向了夏立,让她不至于淋湿,而自己只是稍微遮住了头顶和右半边身体。
从正门出去走两百米就是公交车站,夏立家就在附近,不用坐车,走路过去就行,于是他们在这个地方道别。
“那我先回去了。”夏立转身朝他挥挥手,“晚上见,江医生。”
排班表上今夜还是他们值班,真是倒霉到了一块。
“晚上见。”
等到看不见夏立的身影,他收回视线,专心地看着电子站牌上的提示。很不巧他要等那班车距离这边还有四站的距离,小小的雪花有的飘落在顶棚上,有的从他的眼前飘落,落在泥泞的地上。
这种程度的小雪即便一直下也成不了什么气候,除了少数篷子顶上能看到一片薄薄的、将要融化的白色,绝大多数地方跟下了一夜的雨没什么区别。
当江愁把身体的重心从右脚再度换到左脚,一辆黑色的车子缓缓停在他的面前,伴随着低沉的机械声,车窗落下,展露出驾驶席上那人的真容。
一个他想不到,或者说不敢想的人。
·
“上车。”卓霜单手搭在方向盘上,很简略地说,“我送你回去。”
江愁拿不准他是不是在跟自己说话,可是周边其他候车人全都是一副与己无关的样子。
在公交车站停私家车,尤其是这种高峰时间是一件很缺德的事情,后面的车来了,不少人远远看到就开始朝停车的位置涌去。
这正好是江愁要等的那班公交,他还没有忘记走廊上卓霜脸上那仿佛见到陌生人一样的神态。
“江愁。”
朝着前方拥挤人潮走去的江愁停下脚步,却没有回头。
卓霜没有再说话,但是他动摇了,可能是这声呼唤里勾起了他的某些回忆,也可能是人贪图安逸的怠惰本能,在拥堵的、不知要被挤成什么样的公交车和宽敞舒适的私家车中,他最终还是选择了后者。
堵在前头的碍事车子走了,后面的公交终于不用排长龙,能够尽情地停在前面。空调的温度被调高了几度,吹得人昏昏欲睡,音响在放一首不知名的温柔情歌。
下一秒就卓霜把音乐关掉,伸手调试GPS导航,“你家住哪?”
“松园路,蓝鲸酒店对面,送到那里就行了。”
卓霜在导航里输入地址,不知想起了什么,眉头紧蹙。
江愁注意到他身上穿的还是昨天晚上那身衣服,不过看着比那时凌乱不少。是没回去吗?没回去的话他是在什么地方过的夜?出现在医院附近是刚探望了袁蓝?
早上他去给袁蓝查房的时候守在她身边的还是她那个朋友,不像是有其他人来过的样子。
那么剩下的可能只有……他不会自作多情地觉得卓霜是专程等在这个地方,所以卓霜一定是去见了什么人,然后在回程的路上遇到了看起来很窘迫的自己。
“你冷吗?”卓霜看了一眼玻璃上他的倒影。
“……不。”
等待红绿灯的间隙,江愁无意中看见卓霜的手伸到口袋里,像是在摸索什么。
他抽烟吗?这个发现让江愁惊愕得无法自已。
很多年间他一直记得这个人在老唐面前伸出的那只没有烟草染黄痕迹的手。
那只手摸过他的脸颊和脖子,指腹柔软,骨节分明,上头有一点肥皂和薄荷的香气,唯独没有烟草的辛辣气味。
“抱歉。”意识到旁边还有一个人,卓霜收回手,目光仍旧看着前方,“在国外的时候偶尔会抽,本来戒了,后来工作太累……你介意吗?”
江愁呆呆地摇了摇头,“不,没什么,我不介意。”
一般人大学就读四年,了不得加个研究生六年就到头了,而他读的是八年制临床本博,入学的时候一百来个人,后来每一年人都在变少,第五年的时候终于轮到了他身边。他记得那年要上的课非常多,还要实习和实验,极少数的闲暇时间里,室友会在征得了他的同意后打开窗户抽烟,还问他要不要试试,他婉拒了,室友就很自嘲地笑,说优等生真的从来不懂他们这些吊车尾的绝望。他就这么看着室友烟抽得越来越凶,从三天一包到一天一包,后来忘了是哪一天,室友决定放弃,拿完硕士文凭走人,寝室里就剩他一个人。现在说类似话的人成了卓霜——异国他乡求学,需要一点精神安慰真的不是什么过分的事情,他明白的,他不明白的只是自己那种像是失落又像是茫然的心态。
明明是和他没什么关系的事情,他管不着。
说完这个他们就没话说了,卓霜专心开车,约莫是不想分心,江愁靠着椅背看窗户外头的景象,看着看着眼皮子就往下沉。
雪慢慢地停了,可天空还是一片凝重的铅灰,看不到放晴的迹象。
一路上他们就在振华大道十字路口堵了会儿,卓霜停下车,对面不偏不倚正巧就是蓝鲸酒店。
蓝鲸酒店店如其名,最顶上的霓虹招牌就是一条憨态可掬的鲸鱼,下面是日夜滚动的钟点房优惠特价LED屏。
“到了。”
江愁坐直身体,不自然地说,“谢谢。”
“不用谢。”卓霜英俊的脸孔上像套了一副名为温和的面具,没有半点破绽,“昨天晚上的事情我才该说谢谢,听范医生说你是被她临时拉过来救场的。”
“是我该做的。”
下车以后,冷风像刀子一样吹到脸上,江愁走了两步,回头看到车子已经开走了。
他没有问卓霜到底是什么时候回来的,以后还走吗,没有问他现在在做什么,更没有问他的联络方式。
都不是什么很过分的问题,哪怕只是普通的老同学来问都不算冒犯,可是他说不清自己为什么不敢问,仿佛答案会引发世界末日似的。
这一带都是上世纪的老房子,坐落于蜘蛛网一样的深巷子里,他和一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合租了其中一间两室一厅,优点是面积大和便宜,缺点是楼层比较高,没有电梯,采光不是最好的那批,虽然几年前重新装修过,厨房浴室的防水还是摇摇欲坠,一旦到了阴雨天,老房子那种潮湿阴暗就从每一个角落渗了出来。
室友去上班了,他用小钥匙打开自己的房门,小沙发上散着枕头和毛毯,桌子上是看到一半的书和论文,而卧室里叠得方方正正的被子不知道有多少天没有摊开过——一天大部分时间都在医院里,回来后也没空睡觉,论文看得累了直接在沙发上和衣而卧。
他背靠着门,心里揪着的地方好半天没有缓过劲来。
他认识的卓霜是个穿校服、笑起来带一点桀骜、会坏心眼地逗弄他的男孩子,而那个送他回来的男人衣着得体,眉目英俊,曾经那点青涩的痕迹早在他看不到的地方褪去,只有依稀相似的轮廓能够把他们联系起来,而这份联系似乎也不怎么牢靠的样子……
“太差劲了。”
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他不由得觉得自己真是太差劲了。
他就像一个做加减法的人,从零开始,发现一点熟悉的地方抠抠搜搜地加一两分,发现不合心意的地方全部扣光,扣光还不够,继续扣,扣到过了零点,跌落负数,最后得到的结果惨不忍睹只能说是他活该,活该要在一个活在当下的人身上寻找支离破碎的过去。
很久以前他说他想见卓霜,然后呢,见到了以后能做什么?他能做什么,这个问题的答案今天终于赤裸地摊平在了面前。
他什么都不能做,什么都做不了,连如履薄冰当个陌生人都不行。
他们分开了十年四个月,十年四个月,不是四个月,哪怕抹掉零头十年的时间都足够把人从外到内碾碎了重新组成一个,他了解十年前的卓霜,但是他不了解十年后的这个,昨天的卓霜可以喜欢他今天就可以喜欢其他人,他没有资格把他当做过去那个卓霜的替代品。
第3章
“江医生,上次我感冒你帮我代了两天班的事我还没说谢谢。”
正想事情的江愁没注意,一张连耳根都泛起潮红的脸凑近了自己。
是比他早一年进医院,现在同样是住院医师的齐医生。齐医生呼吸间喷吐着浓郁的酒气,用浑浊的声音说道,“这样吧,我先敬你一杯。”
“嗯,没事,不用了……”
江愁含糊地应付着,然而齐医生根本没听出话里的拒绝,反倒按住他的手腕从他的执掌中拿走了面前的杯子强行往里面倒酒。
“我……我喝不了这么多。”眼看杯子里的酒都要溢出来,江愁克制着不要皱眉。
齐医生对让他喝酒这事异常的执着,“我看了,你这一晚上根本没喝多少啊,别说了,大家一个科室的,就喝这一杯,不喝就是不给我面子。”
无法反驳的江愁任由杯子被倒满了白酒。
在他看来,杯子里的液体哪怕轻轻碰一下都有可能从边缘流出来。
“行了,我也干,这样就扯平了。”齐医生依样画葫芦,给自己也倒了这么满的一杯送到嘴边嘬了口,“来,干。”
今天是农历二十八,科室里吃年饭,高层领导和几个外科主任坐在旁边连通小包间的那桌,这边他们医生和护士分了两桌。
两个月轮换时间才过去一半,还要在普外科室待一个月,不想把事情搞太难看的江愁拿起满满当当的杯子勉强喝了一口。
辛辣的液体进入喉咙里,化作沉甸甸的热流朝胃里下坠,带着之前喝下去的那些一起轰得燃烧起来,从下往上直冲大脑,跟生吞了一团火焰似的难受。
“我喝完了,江医生你也快点。”齐医生把空了的杯子哐地放在桌上。
江愁忍住作呕的冲动,把杯子里剩下的液体一饮而尽。
这样就行了吧?他放下杯子,太阳穴附近的血管突突跳动,眼前的画面开始旋转。
“小齐,行了。”坐在不远处的一个女医生看不下去,“万一急性酒精中毒就不好了。”
“没事没事,这酒度数不高,怎么可能一杯就不行了。”齐医生乐呵呵地说,“没想到江医生你这么能喝。”
实际上醉得都要捕捉不到残存意识的江愁坐了会,不舒服的感觉越来越强烈,从心跳到呼吸频率,仿佛连耳膜都要冲破一样,“我出去一下。”
好在大部分人都在和崔医生在内的几个主治说话,没几个人注意到他这种边缘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