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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杯落了沙子,这算我还你的。”
“区区一杯酒,何须还我?”
“我平生最恨别人欠我的情,却更恨我欠别人的情。”
顾风流看他满眼清冷郁郁,不忍拂了他的面子,接过去,一饮而尽。
沈西沉默半晌,皱着眉也不知在想些什么,只忽然道:
“你与沈无常非亲非故,为何要替他说这些话?”
顾风流闻言一笑,心忖这人自打进门起就一脸子丧气相,这会儿终于肯露出个表情来了。
“世人皆称沈无常为魔头,可究竟何为善恶,何为正邪?”
“沈无常杀人无数,便是死,也是死有余辜……”
“以杀止杀,以暴制暴,又究竟有没有尽头?”顾风流斟了一杯酒,端起来,忽然眼神深不见底,“可笑世人满口仁义道德,竟然连这般浅显的道理也看不穿……”
沈西闻言沉下脸,“啪”地一推酒杯,捞了头巾就站起来,三步并两步往门外走。
顾风流方知自己失言,连忙扯了他的袖子,却不禁暗道一声好大的脾气。
“这门外刮着大风沙,出不去的。”
沈西斜了他一眼,似在说不愿与他多费口舌。
“这里是金人的地方,只有这乱云酒肆一家做汉人生意,你若出去了,夜晚投店还是要回来的。”
那白衣人闻言又瞥了老张一眼。
这一眼让老张脊背发凉,他忙点头如捣蒜,“这位大侠说的是!”
顾风流看他决意不和自己说话,索性堂而皇之地调笑起来,摸上他手腕,涎着脸,
“沈兄,这乱云酒肆里可是没有空房了,不如和小弟我将就一宿?”
沈西忍无可忍,冷着脸道:“死人是不用睡觉的!”
谁人不知谁人不晓那离别刀客,此言一出,满座兵刃出鞘,明晃晃的剑光闪成一片。
“小子,我不知道你是谁,但这位可是鼎鼎大名的顾小公子顾风流。江湖上义薄云天的人,不许你满嘴胡言!”
顾风流听似未听,径自揽过沈西肩膀,却偷偷地反剪了他双手,笑道:
“他这人就喜欢喊打喊杀,诸位莫怪。”
沈西瞪他一眼,挣了挣,却无奈论力气不是他对手。只好咬牙切齿,凑到那刀客耳边,“你有种一辈子别放开这双手,否则我不将你千刀万剐誓不为人!”
“我若一辈子不放开,你岂不是要一辈子和我过?”
顾风流挑眉,他实然并不是个争强好胜的人。不过是看这病恹恹的青年面无表情,白生了一张俊脸,忍不住要寻他开心。
且遑论顾小公子这几句话说得是不是没脸没皮,在场众人却是再不好意思再看他们眉来眼去了。于是都尴尬地咳嗽一声,退回位子,
暗叹那顾家门槛便是踏破三十条也没用——
人家不好那口!
只有方才那拔刀要砍人的大汉心中惴惴,汗如雨下。他以为那白衣人于顾风流不过萍水相逢,如今看来却是有说不清道不明的牵连。更何况,这两个都绝非善茬,难保自己会不会有头睡觉,没头起床。
老张也总算觉出些味儿来,眼见着白衣男人双手受制,连忙摆出墙头草的架势,
“这位大侠,堂里嘈杂,不如小的将酒送到楼上上房,两位慢慢叙旧。”
沈西生生把一个“滚”字咽回了肚子,习武之人脉门是要害,被人捏在手里不由得他胡言乱语。
顾风流挑眉一笑,眼角的神采令人目眩神迷,落在沈西眼里却是十二分的可憎可恶。他随手拍在白衣人肩井穴上,把人连拖带拽拉上了楼。
乱云酒肆毕竟不过偏僻小镇上寻常旅店,所谓上房也不过比别处宽敞干净几分。顾风流虽是建康豪门之后,倒不拘束这些,大剌剌将赤狐裘堆在柳木桌上,问:“你究竟是什么人?”
白衣人却只把下巴一扬,不回话。
“你的出手很快,甚至快过江湖上赫赫有名的捉电手。而且,你取酒杯用的是左手,而喝酒却惯用右手,可见是使双手兵器的。但是——”顾风流一顿,“我思来想去,竟从没听说过你的名字。”
“世人笃信虚名,与我何干?”
“说得好!”顾风流应道,却忽然拔刀相向,一刀斜取他右肩。
那本来被点了穴道,双臂应动弹不得的白衣人此刻却如离弦之箭。他忽然从袖中拔出一把银色双刃匕首,电光火石一瞬,格下顾风流刺来的暗金长刀。
金属摩擦碰撞迸出花火和刺响。
顾风流一刀未中,不等招式用老,反手撩他下颏。这招刁钻诡谲,与方才正手的沉猛古拙大相径庭。白衣人不禁一惊,反应却快,一个铁板桥堪堪避过。旋即右手虚晃一招,拧腰回身,脚踏九宫。顾风流只觉眼前衣袖飞卷,那人就已在三步之外。他见一刀落空,知道先前所料不错,这个叫沈西的果然是个一等一的高手。顾风流此时不敢托大,上前一步,连刺九刀,环环相扣,密不透风。白衣人见那晦暗刀光如幕如罩,斜让一步,左手翻手做爪,直取咽喉。顾风流见招,使刀格他左肩。沈西自然舍不得一条胳膊,急退两步,一掌拍在柳木桌边,将那桌子生生推出了一丈远。不待顾风流站稳,他飞身踏过桌面,手中匕首如流星乱坠,眨眼间走遍膻中、鸠尾、巨阙。顾风流横刀抵挡,竟悉数拦下。沈西见一击不中,自知机会已逝,倒纵身形也毫不恋战,只在一丈之外斜着眼冷冷看他。
“好功夫,好胆色!”顾风流笑道。
沈西此刻却着实笑不出来。
所谓一寸短,一寸险;一寸长,一寸强。
他便吃了这兵器的亏。
沈西若想赢顾风流,只能贴身搏命,却偏偏那人一把暗金长刀如蛇缠藤附,花样百出,实在近身不得。他暗自有些恨恨,若是在从前,恐怕这样的刀客在手下转不过十个回合就要见了阎罗,如今却是他进退两难,疲于招架。
“怎么办,走不走?”
虽说逃跑是江湖人最不齿的行为,但他早已不是惧怕人言的年纪。沈西看了一眼顾风流背后的窗户,窗纸里隐隐约约透出点凄厉风声与晦暗日光。
那风沙大约还未散,不知出去有何等下场……
正当他心念电转,盘算后路之际,忽然有人“笃笃”地敲起了门。
门外是老张那把枯瘦干瘪的嗓子,“二位客官,小的拿酒来啦!”
“放在门外。”
不敢移开视线,二人异口同声。
言罢俱是一惊,顾风流却露出个笑来,他收了刀,“砰”地一掌拍在那柳木桌子上。沈西不解,一掌停下了桌子,皱着眉头看他一举一动。只见那刀客径自拉开大门,取来一壶烈酒,放在他面前,一双眼熠熠如星,笑道:“酒逢知己千杯少!”
沈西垂下眼看了看那酒壶,一启薄唇,反诘:“话不投机半句多。”
顾小公子也不知是哪儿来的厚脸皮,非但不恼,反而乐呵呵地替他斟酒,“沈兄的身份,在下已猜得七八分了。”
“……”
见他不言语,顾风流又道:“沈兄出手往往是周身大穴,却不取心脏咽喉要害,可见用的是判官笔之类的钝器,而非匕首。”
“……”
“你总将左手背在身后,右手习惯招架虚晃,可见双手用的是不同兵器。”
“那又如何?”沈西终于忍不住开口。
“江湖上双手使不同兵器的人极少,大散关外却是有的——”顾风流端起酒杯,一饮而尽,眼中泛着狡黠的光,
“孤星照月楼。”
“荒谬。”白衣人轻笑一声,仰头喝干了杯中烈酒。
顾小公子却不慌不忙,沉声道:“二十年前独孤游退隐江湖,只身来到关外,建起孤星照月楼。收徒沈无常、薛无情,分别赠武器寒星镖、冷月扇。寒星镖在沈无常死后便杳无音信,如今重出江湖,孤星照月楼的人想寻回去也在情理之中。”
“大散关内也知道孤星照月楼的名号?”
“岂止是孤星照月楼……”顾风流倒了杯酒,眼里泛起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感,“昔年‘冷眼冷面,冷心冷情’四冷公子沈无常威名赫赫,武林中人莫不以一睹寒星镖为荣,使暗器者也莫不以寒星镖为尊……”
那白衣人闻言沉吟半晌,忽地低垂了眉目,喃喃道:
“一具皮囊、一堆废铁而已,不值得世人牵挂。”
“可若看得穿,就不是红尘雾;若参得破,就不是无常局。”
作者有话要说: 写武侠从各种意义上来说都是挑战呃……
既小众又难写——
不过我喜欢!2333333
☆、酒
酒是极美妙的东西。
一壶烈酒,刀子似的割入喉咙,煮沸心肝热血,烫得往事翻涌眼角发红。天南海北、陌不相识的两个人,只要坐在同一张桌子上喝酒,就会在馥郁醇香里成就同一个美梦。无论旧事缠绵翩跹,多少风起云涌,都能在那一盅江海里淡化成烟成雾,了无踪迹。
而顾风流喝着天底下最美的酒。
不为别的,他的面前坐着沈西。
白衣人依旧没承认自己是孤星照月楼门下,但态度却松动了很多。或许是顾风流那句无关痛痒的感慨敲到了他的心头,又或许仅仅是向那些似是而非的戏谑包容妥协。但不管怎样,他都破天荒地坐下来和那刀客喝酒,都破天荒地勾起嘴角一笑,惹得后者心魂飘荡。
“你见过沈无常的扇子不曾?”酒气蒸得他双颊泛红,沈西带着三分醉意,抬了一双凤眼,挑眉轻笑,不可方物。
顾风流看他目光如水,不知怎么也跟着有些醺然,伶牙俐齿顿时吞吞吐吐:
“倒是……没见过。”
“纯黑色天蚕丝织的扇面,万年玄铁打的扇骨,正面镶一片大的银箔和一点小的金箔,反面是四个大字‘孤星照月’。”
顾风流一怔,正想问他是否见过沈无常其人。却看他神色凄凉,捏着酒杯斜倚在柳木桌上,一对薄肩嶙峋着,郁郁颓然。他料想这人与沈无常必是有些关系的,可沈无常已死,也不便多问。
而对面的白衣人似乎就此陷入了某种痛苦的追忆里,皱了眉头默不做声,酒却是一杯接一杯再没个停歇的时候。
两厢无话,只有风声依旧。
“——断魂堡办事,识相点的都给大爷滚开!”
楼下忽然传来一声断喝,接着是桌椅翻倒的“砰啪”钝响。
顾风流听见“断魂堡”三个字,心说是地狱无门偏来投,这乱云酒肆里几十双眼睛哪个不是盯着寒星镖,又有谁肯放过一分一毫。但他面上却波澜不惊,只是径自站起来,按了刀,准备隔岸观火。却不想沈西忽然一拍桌子,震起桌上酒杯,反手一掌就打了出去。
顾风流一惊,慌忙伸手想接却又如何接的得住?
内力裹挟着劲风,撞开木门,直奔前堂。
“啪!”
那杯子砸在墙上,碎了个十成十。
断魂堡领头的是个矮个壮汉,穿羊皮短袄,浓眉圆眼,厚唇阔口,一脸子横肉。他提着把错金大刀,刀尖明晃晃指着楼上洞开的房门,吼道:“什么人?!”
楼梯上白影一闪,沈西架腿稳稳坐在那半掌宽的栏杆上,依旧是那副死人脸,
“你又是什么人?”
“断魂堡徐九海,听了爷爷的名字还不下跪求饶?”说完就怪笑起来,张着一口黄牙,“爷爷我有要事要办,借这乱云酒肆一宿,你们一个个的都给我滚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