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涧中意-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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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所幸街巷另一边便是家面具摊子,裴真意看着那一排花花绿绿的面具,挑拣半天最终还是选了个未着色的素面,一式买下了两幅。
    沉蔻却有些嫌弃,拿着那面具迟迟不愿戴上“这个也太难看了。”
    她小声反对着,抬眼想去看裴真意的脸色,却只看见了一张毫无表情、雪白的面具脸。
    那面具脸和她对视片刻,裴真意的声音从底下幽幽传来“难看才好,戴上便是。如今是夜里,戴上也可少去诸多事端。”
    好吧。沉蔻沉默片刻,还是将面具戴了上去。
    入了长乐街内,先前的昏黑黯淡便在瞬间一扫而空,入目各处皆是琳琅熠熠、满目生辉。灯火将街市映照得如同白昼,此间游人如织。
    墀前繁荣,昼夜如一。四下人形与灯影交错,在街巷的门户与矮墙之上幢幢摇曳,像是极繁极乐之地,又似是靡靡迷离之所。
    嘈杂又窸窣的人语声很快将二人包围,裴真意心间下意识浮出惶恐与不耐,那惊惧直击心底,将魂脉心弦都牵动。
    裴真意捂住心口,压了压那股不可抗拒的颤动,微微闭眼间忽然伸出手,拉住了沉蔻袖摆。
    “嗯”沉蔻回过了头,但两人都戴着面具,谁也看不透谁的表情。
    几秒过去,沉蔻视线下移,看见了裴真意捂在心口上的手,随即也不再愣怔,而是伸手回握住了裴真意“怎么了是否不适我便说你不要勉强,眼下这样多难受这些东西虽然好看,但不看也并没有什么损失,反倒是你若是不适,叫我心下要生出多少愧疚”
    说着,她就用力握着裴真意的手,欲要将她往回牵引。
    听了她这样一通言谈,裴真意倒是缓缓松开了按在心口的五指。
    倒是第一次听她一气说这样多的话。裴真意面色隐在面具后,此刻无人可见,便隐约带了几番无忌惮地微微笑了。那弧度轻而浅,似空山银泉中一弯新月。
    有她的声音在,仿佛什么旁的声音,都再难侵入心间。
    想着,被沉蔻牵在身后往回走的裴真意腕上使力,拉住了身前人。
    “无妨,就那一会儿。”她说着,摘下了面具,眉眼含了几丝笑意,面向眼前人。
    “你看,一瞬而过的事而已。如今当真已经无碍了。”
    那面具摘下只是一瞬,裴真意似乎也只是为了露一露她面具下的脸。但即便只是那样的一瞬,沉蔻也清晰看见了她此前从未见过的、摇动人心的笑意。
    她笑了啊。沉蔻也顿住了脚步,目光仍落在裴真意脸上。尽管此时她已经戴回了面具,沉蔻也仍迟迟未将视线收回。
    “走吧。”戴回了面具的裴真意声音很清也很浅,丝毫听不出半分笑意,这不由让沉蔻心下恍惚,依稀觉得方才一幕或许只是幻觉。
    是幻觉吗她仰头看了一眼为灯火映衬得微弱的月色,即便那光那样清浅微淡,也不由让人入目心驰神往。
    若说她是幻觉,那么整个人间,便都不足为真实了。
    长乐街灯火通明,游人垂眸去看那乌黑地砖时,还能看见那之上被磨得平滑却依旧依稀可辨的字样长乐未央。
    诚然是未央,墀前长乐街各家店铺每日五更开张,直至次日三更才歇市,而两个时辰后到了五更,则复又开张,算得上是昼夜连营、通宵达旦的烟火迷醉地。
    裴真意同沉蔻并肩而行,距离因为拥挤而贴得很近,两人都对这样琳琅华丽的夜间街市感到新鲜奇妙。
    沉蔻是当真从未见过这阵仗,眼前街市之上罗列的几乎样样事物,都是她闻所未闻。而裴真意则当真是有太久没有到过这等熙攘之地,若一定要向时光的上游回溯,那么上一次行于闹市,仿佛还是年纪很幼的时候。
    那时候她还太小,小到师父愿去偏爱她一个,小到两位师姐都对她关爱有加。
    直到如今,尽管许多往事都已经在风尘扬沙中失去了原貌,裴真意也还记得那时候漫天的灯火里,师父将自己抱在怀中时,手中那串完整彤红、泛着流光的山楂糖。
    那映着灯火、灼灼明明的颜色,直到如今都还难以褪散。
    “裴真意”沉蔻指尖极轻软地点了点她肩头,语调柔而狐疑地问道“怎么了”
    裴真意回过神来,眼前人正举着件成衣,将那描着水绿团纹的袖摆展开,抖给自己看。
    “无事。”裴真意伸手捏捏那布料,微微点了点头后从袖袋中掏出银钱“这个很合适你,若是喜欢,便买下就是。”
    沉蔻点了点头,语调攀染了几分欢愉“嗯,我喜欢。”
    听她这样说,裴真意也就伸出了手,将袖中的银钱按数递给了柜台内的店家。
    她听着碎银与钱串叮啷作响的声音,目光隐约拂过了沉蔻脸上素白板正的面具,从心底里微叹出口气,无言中抿住了双唇。
    眼下裴真意乐得挥霍,沉蔻也半点没觉得她花钱大手大脚。穿行于各家高门华丽的商行间时,她反而满心欢喜这一遭当真添置了许多新物件。
    光论衣物便是好几套,而零散的小首饰也有足足两盒,就连那些她从未用过也从未见过的胭脂水粉,裴真意都替她置备了一套全。
    无人能不对这样好看香软又新鲜的小玩意儿视而不见,而沉蔻本就喜欢这样的东西,一时也就更加欢欣。
    于是一直到了月色清盛、市将闭关,两人才跟着缓缓人潮,一道从长乐街内走了出来。
    三更将至,长乐街前后光华始散,一时华灯高烛都一一熄去,只留得了月色清辉、明明如旧。
    “啊”眼下复又戴上了幕离,沉蔻的身影在月下纱中显得并不明朗,她抱着怀中若干物什,轻轻打了个哈欠,而后眼梢泛着泪花地笑道“裴大人不累么”
    裴真意倒是当真并不疲乏,往日里她也常常因耽于作画而通宵达旦、片刻不歇,于是今夜对她而言,也就不过尔尔。
    她轻轻“嗯”了一声,仰起脸看向了天中明月“不累。”
    说完,她便从幕离之中伸出手去,用指尖接了一段月色,翻来覆去地转了转,像是想要摘取那段清辉,于掌中指上缠弄。
    片刻毫无意义的把玩过后,裴真意才将手收了回去,发出一声极为幽微的叹息。
    原本沉蔻此刻搭话,也只是想要问问她今日以来的种种异常究竟是源于何故,但在这一声轻轻幽幽的叹息后,她也渐渐放下了那心思。
    裴真意其人高深又玄妙,在沉蔻心下便常如湖心雾、海上风一般捉摸不定。她对什么人都防范又疏离得不容分毫冒犯,总是多少情绪也几乎从不在人前流露。
    这样的人,若是定要有什么事情能逼得她惶然失态,那便只能是较之于天命更庞然、比之于生死更让人无处躲藏的不可转圜之物。
    而沉蔻自觉那种事情,即便是说了,她也不一定懂得。
    一时各自无话,二人间距离若即若离,一道并肩同往邸店回去。
    这些日子里裴真意所暂住的邸店并不位于市中,而是处在了偏西向北的一条宽街巷尾。这邸店据地颇大,由是也格外金贵,为常人所难负担。借此故,这整条街巷里出入的人都并不多,倒是格外顺了裴真意的脾气。
    眼下三更半夜只剩月色,回去后洗浴梳理倒是并不用担心,邸店里曲径之后自有一方热池,用了珠帘幕布隔断,不论何时前往,总是可行。
    而在踏入邸店房门之后的那一刻,裴真意才真正想起来一事。
    盥洗自是不足忧虑,但而后回房之时,有些问题便不可避免。
    这店里房间虽足够宽敞,却到底只有一张床榻。
    想着,裴真意看了一眼正坐在小圆桌边拈花出神的沉蔻。眼看着对方连眼睛都快睁不开,始终只是迷迷蒙蒙地惺忪着,有时甚至伸出手去,指尖连花茎都触碰不到。
    裴真意知道她眼下尽管欢愉,却早已是十分困倦。看着眼前沉蔻迷蒙惫懒的模样,半晌后她终于还是微微叹了口气,将目光落在了一旁窗边的贵妃榻上。
    左右她自己是什么地方也睡过的人,并不像沉蔻那般嫌这嫌那、莫名娇气,便她自己凑合也罢。
    这样想着,也算是解决了问题。于是裴真意便放下了手中正在规整收拾的若干物什,朝沉蔻走去,将手撑在她面前的桌沿上,指尖轻轻敲了敲提点道“时间很晚了,随我去廊庑后的热池里梳洗一番罢。”
    “热池”沉蔻将半阖的眼眸微微睁大了些,纤长睫毛缓缓扇了扇“现在”
    她有些不情愿地朝后仰去,转转脖颈伸了个懒腰,声如游丝“可我不喜太热。”
    她本就天性畏热,更何况眼下仲春将夏,水风之中本就带了些热度,无论如何也并不想要去到那热池子中。
    但她方才说完,就忽然想到了什么似地将目光倏地落到了裴真意身上。那目光迷离又飘摇,带了一股不可言说的妖冶气。
    一时裴真意还没来得及开口劝说几句,就听见她忽然改了主意。
    “不过去去也无妨。”

 9。鸟革
    樟花扑簌簌,蕉桐叶阔时。裴真意曾经最眷恋的季节,便是桃月之末、皋月之初。
    落云山中的四五月,是裴真意眼中最堪入画的时节。
    晨间时候,她会早早起来,穿过光风之下浓金翻浮的梧桐林,来到山中坡地上的小茶田,替师父折下三两枝新茶,而后将那柔嫩枝叶别在衣襟扣缝上,一路赶着小羊小鹿回山房去。
    她从很小的时候便知道,师父总是偏爱鲜叶茶水。
    那时候的每个昼夜,总是山雾氤氲、花繁露浓,落云山的每一个角落都可自成一画。
    她便是在那里开蒙、在那里长大,亲手制过数不清的画笔,卷在画袋中常年带在身边,却又总是做好了没多久便用坏。
    那时候她前襟袖摆上常年沾染着丹青墨色,袖口也因为时时扎束不放而弄坏了布料,总是皱皱巴巴。
    那是裴真意记忆里最为纯粹又无忧的时光,她唯一一段甘愿握起笔就再不放开的时光。
    而那之后,光明散去,一切都堕入了无穷尽的庞然昏黑。
    离于师门、堕于人间,作画终于也成了维生之计,手中笔则像是刺人又滚热的沉重之物,让她不再愿意时刻拿起,也不再乐于整日试观秋毫、明辨万物。
    曾经烂漫的笔触开始掺入了心间摘下的血肉,那血肉不再赤诚鲜红,而是入目腐朽成团,晦暗仇苦。
    人皆知她风光无限,豆蔻年纪便归入川息元府,被聘为府中画君,二八时候成名之作又被纳入天家御府,为朝中瞻仰。人人皆言她是落云山里年纪最轻却最有作为、最肖承了师父手笔的天赋之才。
    而即便如此,却也无人知道她自入川息后,每日每夜里、即便光天白昼都驱之不散的梦魇。
    魑魅魍魉的声音从牢笼外倾泻入耳,缭绕在原本剔透通明的心弦之上,一日日、一年年,早已将剔透裹成昏黑。
    梦里她听见尖厉凄苦的鸟鸣,那鸟长而茂密的火红尾羽在她头顶盘旋,仿佛搅动着火烧的浓云,浓如血海、炙如碳火。
    周遭环绕着尖厉的声音,仿佛无数来自重重泥犁的哭喊,在她耳畔不停地哀哭盘桓,紧紧攫着她下坠。
    头晕目眩的压抑一阵阵如狂啸之海般席卷入心底魂间,让裴真意很快从这梦境中清醒了过来。
    再睁眼,一时却是金芒满室,时闻啁啾。
    烂漫的时光到底已经化为了齑粉,昏黑的时日却也终究早已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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