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涧中意-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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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月里午后天清风和。日光散漫,穿过了窗外那株结了团团新花的高大泡桐,将粉红浅紫的花映照得分外柔嫩。
    眼下裴真意停留在墀前已有将近一月,这些日子里也断续出入过博山许多隐秘场所,见过崖畔高花、山巅皎月,也到过了水风洞窟、谷地溪泉。
    所到之地,皆入画中。
    午后日光明明,沉蔻靠在窗边,饶有兴味地看着裴真意将房中架上的一抱画卷分次取出。
    都是裱装过、轴华纸贵的精致画卷。而每卷里圆润的轴上则各自系着些小牌片,上边写着极细小的墨字,是每幅画各自的解辞。
    裴真意也并不将那些画卷打开,只一并取出后列于几案之上,看看那些小牌片挑挑拣拣,最终从八幅中拣选了三幅,用丝帛捆绕,缠成一抱后拿了起来。
    “你要做什么”沉蔻一边伸着指尖玩那之上淡金色的日光,一边朝她抬了抬下颌,轻声问道。
    裴真意抬头看了她一眼,将怀中的画卷系带拉紧,一时堪堪挂在了背上。
    “卖画。”她声音淡淡地应答道。
    过了片刻,她又解释了一句“博山我几已访尽,过些日子便要离开墀前。”
    “卖画”沉蔻倒是并不关心行程,她心思通透,今日一行也知道裴真意是朝中负了盛名的画师,却仍有不解“你的画那样好看,为何要卖”
    裴真意并不知道沉蔻这问题是认真或否,一时轻轻嗤笑一声。
    “既然如你所说这样好看,若是不卖,留作何用”裴真意言谈间已经戴上了面纱,又拿起了幕离“我并不是不食人间烟火,要游方作画,便自然也需要卖画。”
    说完,她已经戴上了幕离,将纱幕理顺。
    沉蔻感到她这是要走了,便也从红窗边直起了身,步子款款地走到了裴真意面前“既然如此,裴大人便也捎上我如何”
    裴真意的面色已经隐在了重重轻纱之后,闻言声音自那之下传出,幽幽清清“你去作何”
    “自然是去见见人间。”沉蔻答得十分自然,她朝幕离之下的纤细身影伸出了手,讨要那面纱。
    不过一日之内,这面纱就在两人间来来去去了好几回,裴真意方才甫一戴上时,还隐约嗅到了些与往常不同的沉浮香味。
    而那香味,她在沉蔻身上也嗅到过。
    沉蔻见她迟迟没有反应,便将五指在她眼前又晃了晃,提点道“裴大人”
    “无事。我先去为你再买顶幕离。”裴真意回过了神,将沉蔻的手按了回去。
    邸店虽并不在市中,却也离杂市并不远。裴真意很快便带了顶幕离回来,连同块新面纱一道,交递到了沉蔻手中。
    “勾晴楼就在西巷之后,出了邸店,你跟着我一道步行便是,切莫径自走动。”裴真意声音很淡地叮嘱着“我先时与那楼中主人有约,你却没有。到时我便称你为我师妹,不论如何,你不要露脸,也切莫出声。”
    这倒是并无所谓。沉蔻应了一声,两人便自邸店一道离去,沿着街巷朝西而行。
 6。伦常
    勾晴楼向来是墀前之中有名的赏玩之地,不仅丹青书画,更有各地前来的珍奇佳宝,皆置于楼中道道回廊与重重幽房内,直供人鉴赏选购。
    而出入楼内之人,也自当是墀前城中非富即贵。
    裴真意将信物交还给前门后,便将所谓“师妹”一道带入了楼中。
    勾晴楼上檐角飞扬,红线穿铃间风轻摇曳,带起了一阵阵潮音般远近飘摇的窸窣铃音。
    一时轻纱漫漫,铃音缓缓。
    眼下即便走入了楼内,裴真意也没有丝毫要将幕离取下的意思,一时便为纱幕笼了身形,同沉蔻一道站定在了三层画楼之上的勾栏一侧。
    “裴大人。”迂回雕廊的尽头遥遥传来一道声音,那声音由远及近,随着轻微的脚步声一道朝这边飘来“倒是有些日子没见了。”
    沉蔻带了些兴味地微微抬眼,不动声色地自纱幕之内打量起了来人。
    那人只是独身前往,并未像其他高门大户一般总是带着许多侍从。入目则是袗衣华服,器宇非凡。
    但容貌虽正,却到底还是比裴真意缺了七分昳丽仙姿。
    暗暗下了定论后,沉蔻就没了兴致。她静默地站在一旁,又将目光落回到了裴真意身上。
    “聂大人,别来无恙。”裴真意站得离聂饮泉有足足五步开,两人隔着这段距离遥遥互礼。
    先有传闻后有亲见,这些日子以来,聂饮泉也算是知道裴真意的毛病。是以她才并未带任何人上到这廊中,也并未再向裴真意靠近。
    只不过她方才听闻裴真意身边极近地带了个女子,心下倒是一时有所诧异。只不过在听闻那是裴真意亲口承认的师妹后,也就放下了几分心。
    裴真意清绝出凡尘,脾性也冷而疏离,聂饮泉从前便有所听闻,要想与这位裴大人有所接触,便除非是财厚路广的画商。
    除去画商,裴真意似乎从不与师门外的哪类世中人有过过多接触。
    聂饮泉十分庆幸,自己至少有着这家勾晴楼。唯有如是,她才得以与普通世人有所分别,得以见到了这传闻中色冠红尘的朝中名家。
    “拍卖将自申时中始,”暖风微热,聂饮泉将手中折扇抖了开,在颌下微微摇了摇,续道,“届时墀前富贵人家悉将前来。在下会在此栏前为大人设纱幕屏障,必是周密,无人可犯。”
    “不才多有劳烦,还望主家宽容。”裴真意听完,并没有多说什么,只微微倾身行了个礼。
    纵使用着谦词敬语,聂饮泉也难从她声音里听出任何一丝的人情。仍旧是如高山冷瀑,深涧寒潭,让人难以捉摸清楚。
    遥遥隔着五步之远,聂饮泉看着眼前浅青纱幕之下迷蒙绰约的身影。
    那身影如松如竹,柔却非弱,纤而挺拔。无端像是云间雾凇,自有清烟缭绕,是让人一眼便不可释怀的人间绝景。
    而这就是朝中负了盛名的丹青大家,奚抱云行三的弟子,才貌绝尘的裴真意。
    聂饮泉想着,心悦诚服。
    一场拍卖皆是书画,不过以几位墀前本地的新手开场,用云游至此的大家压轴。
    裴真意的画作放在最后,于是面对那开头,她也只能等。
    新人画作,无非风格平平,都还未脱出摹写先人画作的条框,少有趣意。
    裴真意看着台下那些十幅中五幅都十分相近的仕女风光图,有些百无聊赖。
    她微微撩起了一角纱幕,看着勾栏前飘扬的厚纱帘,又看向那纱帘之上由红丝牵引、在风中与轻纱同舞的细小金铃。
    那金铃飞扬却又轻盈,在日光下跳跃,碰撞间玲珑作响,将高台之下的嘈杂人声都远抛在后,渐渐模糊。
    裴真意看着,便将视线落到了与自己不过数拳之隔的沉蔻身上。轻软纱幕遮去了她身形,一时光影也并不留情,斜照在轻纱之上,让裴真意无论如何去看,也仍旧什么都看不见。
    于是这份百无聊赖便变得更加明显,裴真意微微叹了口气,视线又开始游移不定。
    直到而后的画作上了台,她目光微凝间蹙紧了眉,终于也有了些旁的反应。
    “怎么了”沉蔻看着站在栏边的裴真意明显在微颤,有些不解却又担心地靠近了一步,微微撩起了她一截纱幕,将手探了进去,握住了裴真意的手“是否不适可有哪里难受何以如此”
    裴真意并没有回答,而五步外站在另一节廊柱边,一道看着拍卖会出神的聂饮泉也注意到了这异样。
    “裴大人”虽然她此刻并看不见裴真意的神情,却也感受到了裴真意态度的变化。
    向来听闻裴真意脾性古怪,有时甚至会在画作拍卖的前一刻将全部画作撤走、不再出售。而那些情况,通常只会发生在一种前提下。
    朝中传闻,裴真意痛恨荒淫。
    于是但凡与她同场的画作中存有不雅之图,那么便是正中了死穴、自寻死路。
    那不雅并非是就说全然下作的春宫密戏,而即便有时只是为博人眼球、作些噱头而带了些赤裸春意,这位裴大人往往也忍无可忍。
    而眼下,聂饮泉终于也注意到了那拍卖会中正悬着的新画。
    看着纱帘之外高悬的二女宵浴图,聂饮泉面色也局促了起来。
    那宵浴图风情非常,堪称春色欲滴,已经俨然超出了仅为雅观美感而裸露的范围。而若仅论画工,其实这也算得上是惟妙惟肖、活色生香,但多无奈,居然偏带上了这样的一笔。
    眼看着裴真意有拂袖便走的趋势,聂饮泉急了。
    在裴真意有所动作之前,她当机立断撩开了自己面前那块纱帘,对着台下便扬声道“这是谁的画为何在此撤走,立刻撤走是谁自作主张用了此画把人给我赶出去”
    她并不记得先前收录时,有过这样一幅画。若是当真有,她又如何可能不发现、如何可能在此当着裴真意的面公开展出
    一时底下的人得了楼主这句话,便立刻就开始撤画赶人。
    聂饮泉见状,立刻便放下了手中纱帘,而后朝裴真意方向进了一步,拱手赔笑道“裴大人,实在是意料之外,绝非我本意,还望见谅。”
    裴真意的面色此刻若不是为面纱与幕离所掩,或许当真能够冻死什么人。
    她沉默了许久,才断续着吐出屏着的那口气,音调极压抑地问道“聂大人,我当你是正经人家,才到此地贩卖画作。为何,你便要在我眼皮底下,宣卖此等下作之物”
    那二女宵浴图的样貌,即便撤下,也仍旧还在裴真意的脑海中迟迟难以化去。
    仅仅是那一眼,也令她感到了足够的全然窒息。
    她看到的只是那一幅二女宵浴图,但那一秒浮现在她眼前与神识之中的庞然巨物,却远不止如此。
    迷蒙琮琮的铃声似近似远,铃上红丝仿佛在那一瞬将过往与现实牵连。透过眼前那画,她看见了年少时深陷过、到如今也没能全然脱出的,腥臭而糜烂的地狱。
    梦魇中恶鬼的尖笑与戏谑声浮出水面,狰狞的面孔与赤裸的妖鬼,在那一刻浮现至她眼前。
    肮脏的、冒犯的、令人难以忍受的腥风,那一刻似乎又从牢笼之外扑面而来,让裴真意想起了那从指尖传入心内的刺痛与滚烫,让她想起了在纵横交错的铁栏之内窥见的、从年少到如今不可忘却,深恶痛绝的一切。
    那是十八重的疾苦泥犁,是深陷于不可再低之处的泥沼,是即便身处光天之下也能让人感到彻骨寒凉的肮脏烙印。
    裴真意掩藏在重重轻纱之后的面色都微微泛白,挥之不去的靡靡声音从深处浮来,缭绕在耳畔盘旋难散,与那远远近近的铃音重合,仿佛是一只暗处伸来的神魔之手,紧紧攫捏住了裴真意的心脉,让她克制不住想要哀哭、想要颤抖。
    聂饮泉眼看着那画已经撤下,人也已经赶出,而过了许久,裴真意仍旧还是站在原地颤抖。
    那一道同来的女子则始终关切地立在一旁,自纱幕之中伸出的那只手纤细盈盈,探入了裴真意的幕离之中,久久交握。
    聂饮泉知道,此间自己也并不宜久留,裴真意恐怕也很难会还想继续看见自己。于是她微微道一声“失礼”,恭敬而诚恳地施了一礼,便退出了这三层的勾栏台边。
    一时纱幕轻扬,风过留痕。
    琮琮玲珑的铃音仍在环绕,挥之不去的梦魇依旧鲜活。裴真意紧紧攥着沉蔻递来的那只手,颤抖的吐息声显得沉重而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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