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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真意方才松下的指节再度渐渐握紧了起来,擦拭手中玉纸刀的动作也暂作停息。
元临雁的精神劲儿仿佛还很足,她的语调越发亢奋了起来,但裴真意仔细去看她眼底时,却又狐疑间发觉她的神识此刻仿佛并不在此地。
仿佛是依稀涣散,又仿佛是落在了远方。
裴真意开始渐渐确定了元临雁是真的有病,不止是扭曲的心魔,还应该是当真有着什么积压已久的隐疾。
那句“并不想让她死”的话,其实方才都是为了说给沉蔻听。只有裴真意自己心里明白,她比任何人都要在意眼前元临雁的死活。
凭什么死的是师父、凭什么受尽苦难的是自己,而这个恶心又病态的罪魁祸首,却仍在此地笑着耽溺于那肮脏的回忆
而那方的元临雁丝毫也没有注意到裴真意的眼神,她仿佛是忘却了此件何地、今夕何夕,只一心都沉溺在了早已故去的依稀过往里。
“当她发觉了我是将她骗入了川息后,她就像是一只折了翅的金丝雀,即便惊惧,却仍旧是最温和而无害的。”元临雁停顿了片刻,眼梢扫过一阵风,神情浮出一瞬似笑非笑“不像是你,裴真意。”
“她是那样没有方向,又那样迷茫,没有丝毫安全感。”
“她其实从来便是十分习惯了依赖,许许多多事自己其实都并没有抉择。是软弱的,不坚强的,是最想让人捧在手心里保护的。”
“而保护得越多,你便会想要占有越多。”
“到了最后,你便会想要将那点温柔又易碎的珍宝握在手心,一点点沾染上污痕、一点点将它捏碎。”
“那便是独一无二的诱惑、世间再难寻的美。”
元临雁说着,掩唇笑了起来,眼梢都攀染上了绯色。她渐渐由笑转咳、掩面闷声咳了好一段时间后,才复又抬起了脸,定定地看向了裴真意。
“你知道吗她有那样多的机会可以杀我,那根杏簪,原本也是可以插在我的心口。但她没有那样做。”
“她便是如此温柔又满怀了善意,敏感又柔软到令人难以置信。便像是我笼中有过、最为难寻的金丝鸟雀。这一点就连到她死,也从未有过改变。”
元临雁说着,语调里仿佛悲痛欲绝的呜咽声一时尤为明显。
“奚绰,我真的好喜欢她好喜欢她啊”
那病态又扭曲的一声声剖白仿佛散不去的魔音,缭绕在昏黑而不见日月的室内,令裴真意紧握着玉刀刀柄的手都颤抖起来。
那一切的过往,或许是师父与生俱来的温和善意,却其实也全然可能是单纯地出于绝望。
在遭受过无法承受的侮辱时,或许师父是万念俱灰的。那样从天而降的无妄之灾、那样无法喘息的非人压迫,师父想要自尽,或许无非也只是因为面对人间早已万念俱灰。
她有机会能够手刃她苦痛的根源,但她却早已对腥臭的人间再无生欲。
分明是这样的痛苦,元临雁却什么也看不见。
她一意孤行地将月色攀折而下,又近乎病态疯狂地施以暴行。到了末,却还要称之为“爱”。
仅仅是一秒的设身处地,裴真意都能感到庞然又不可挥散的恐惧。
在那样的恐惧里,愤怒从云端坠落,砰然堕在了眼前,蒙蔽了心窍,遮挡了心眼。
“裴真意裴真意”
沉蔻还没来得及看清究竟怎么一回事,就见到裴真意发出一声模糊的呜咽,扑身按住了几步外的元临雁。
而她眼梢一滴微凉的泪,也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动作甩落在了沉蔻颊边。
刀刃入肉的声音快而杂乱,一声裂响之后,那玉纸刀被裴真意很快地甩开、落入了一旁的尘埃之中。
沉蔻眼看着裴真意飞快拔出了袖里银簪,眼底尽是蒙了泪色的猩红。
“裴真意”沉蔻急了,她脑中空白一片,飞快地扑身上前,握住了裴真意仍在不断下刺的双手。
眼前那清浅无双之人,如今脸颊上都沾染了猩红的血迹。那脏污的血正蜿蜒成血路,从她白皙的面颊上滑下,又从精巧的下颌尖上滚落。
那断了的带血玉刀静躺在尘埃之中,而裴真意手中的银簪,已是新血叠了旧痕。
27。天光浓
“没事的、没事的。”沉蔻意图将那银簪从裴真意僵硬的指间取出; 却好半晌都没能成功。于是她只能紧紧抱住了裴真意,捏住她下颌转开她的脸,将她视线移开那血泊。
“便是你不做这种事,我都是要做的。没事的; 真意,你看着我、不要看她。”
沉蔻急的眼底都蓄起了泪; 她摇了摇裴真意的肩头; 却发觉裴真意仿佛在出神; 思绪蒙了雾。
元临雁在第一刀时原本还有些气力去谑笑,她仿佛是全然不觉痛一般; 朝按着她的裴真意嘲讽道“裴真意; 你杀了我; 便也算是为她报了仇。只是我多希望这仇是她亲手报于我身; 而不是你、不是你们这些杂碎。”
而随着第三刀、第五刀; 随后的刺入接连而至,元临雁终于也渐渐没有了声音。
到了现在; 便已经全然是再无生气。
或许是死了吧。血腥味道渐渐浓厚; 裴真意终于也缓过了神来。
她看着凑在自己近前; 正含着泪为自己擦面上血迹的沉蔻,忽然便清醒了过来。
这是做了什么自己方才还拉着沉蔻; 怎么下一秒便亲手做出了这种事
裴真意看清了眼前沉蔻眸底的焦急与破碎; 一时便也再没能忍住; 甩开手中银簪扑进了沉蔻怀里。
她将整张脸都埋入了沉蔻肩窝; 抬起了手想要去抱住她; 却又因为看见了指尖腕上的血迹,最终垂下。
“对不起。”裴真意闷闷地说了一声后,沉蔻感到颈间渐渐濡湿一片。
“没事的、没事的。”她仍旧重复着,抱紧了裴真意的腰身“便是你不这样做,我也是会做的。她该死,真意,是她本该如此。”
裴真意被她拉着背对了元临雁,于是此刻只有沉蔻对眼前一切看得真切。
汩汩而猩红的鲜血正从元临雁玄色的衣衫上不断扩散滴落,将那玄色沾湿,变成更加黏腻的昏黑,又将地面沾染出一片血色。
原本是应当感到颤栗与惊惧的,这第一次见的惨烈一幕,她本该是要感到惊惶的。但沉蔻抱着怀中迷茫而无措的裴真意,心下居然也生出了七分镇定来。
不可以都失了理智,总要留有一人清醒。
我要护着她,我不要看她痛苦。
沉蔻想着,伸出手将地面上断裂了的玉纸刀捡了起来,又摸索着捡起一旁掉落的银簪,扶着裴真意肩膀,将她带着站了起来。
“走吧。”她定定地再度看了元临雁一眼,依稀还看得见她胸口隐约的起伏。但那血色已经铺天盖地,不需要一刻钟,元临雁必死无疑。
“来之前我便是看过的,此地并没有护卫。”沉蔻眼神清明地掀开了一线厚帘,看向窗外已经十分昏黑的天色。
此间或许已经是夜里,又或许还只是傍晚。但今日到底本便是阴霾天气,浓云无光,暗风习习。
刀声中元临雁渐渐失神的目光仿佛在裴真意眼前定了格,直到这一刻,她才恍惚间意识到了什么。
元临雁从来都极度贪生惜命,即便是出去别有用心地赈一趟灾,都要随身带着足以踏平一市的护卫。
只要她不想死,她便有千万种方法吊住一条命。但今日直到她躺在了血泊里,裴真意都没察觉到她的一丝抵抗。
这人便是这般险恶,即便是决意想要死,都要欺瞒住旁人,刻意恶心裴真意一次。
若是她魂尚有知,看见裴真意的双手沾满了她的血,或许心下还要感到得逞的愉悦。
裴真意心底浮出一阵难以言喻的悔恨与反感,一时眼底也渐渐清明。
她本便是罪该万死的,而自己不过是冲动了些,深究到底,又有何错。
而回过神来时,沉蔻已经带着她回到了房里。
“快把东西都带上,不论如何我们先离开此地。”沉蔻正将二人所换下、沾染了血渍的衣物团成团,一边行止匆匆地打包着两人行李。
如今已经到了这般地步,诚然上计不过是先行离开。裴真意面色回复了镇定,点点头将那带血的银簪收入了锦盒,又将所有物件一个不剩地塞入了马袋与包袱中,随后便推开了门,拉着沉蔻向记忆中的马厩方向去。
天色已经很暗,远处星火一般点点闪烁的灯光渐渐亮了起来,将无星无月的阴沉夜空衬得更加昏暗。
是家仆开始点灯了。裴真意看着远处聚散离合的光点,感到了几分不妙。
元临鹊纵使与裴真意接触并不多,但她的脾气,裴真意总归是知道一二。
极端的自私,除却自己与元临雁,这整个世间便再没有什么能如得了她的眼。那自私说到底,其实甚至都可以称作自恋。
而这样的天性使然,她平日里纵使冷淡少言,骨子里的脾性却也是全然在元临雁之上的暴戾阴狠。
若是在此地被她给捉住,一切便都绝不会再是同元临雁来往那般简单。
夜色昏黑,或许是因为偏远,一干家仆还并未来得及为通往马厩的路点灯。于是裴真意便正趁了这样的昏黑,牵着沉蔻快步朝西走。
这第二次的亲临川息,离开的方式也依旧是逃。裴真意心下有些讽意,面色却已经全然回复了往常的沉冷。
不能出错,一定不能出错。若是出错了,也一定要让她逃出去。
裴真意朝沉蔻投去一瞥,便见到对方艳绝而妖冶的面庞上正浮着十分的严肃与紧张。
这是种什么样的神情裴真意何曾见过向来神情迷离如烟水的沉蔻露出这般表情,一时呼吸都滞了滞,心下歉意翻涌。
但还没来得及开口说些什么,裴真意便一眼看见了马厩里并排拴着的两匹骃马。她抽出一旁靠放着的斩草刀,劈手便斩断了拴马的绳结,牵马出房后一气举起沉蔻,将她抱上马去。
“跟着我,千万跟紧。”裴真意说着,便也翻身上了马。
夜很黑,远处闪动的灯火星点仿佛加快了速度,聚散间依稀传来了嘈杂的声音。
不要是现在,不是现在。裴真意想着,不语间举平了右臂,为身后的沉蔻指着方向。
元家的两个孪生子几乎是从不分开的,而裴真意从元临雁最初不断朝主院看、到了小楼里后不断掀帘朝外窥视的动作里,也能够隐约猜到或许这一趟的会面,元临雁并没有告诉元临鹊。
那么过了这样久,元临鹊一定已经开始寻找她姐姐了。
裴真意沉着气,凭着记忆寻到了许多年前她曾经走过的那条路,同沉蔻猛地甩过了那看门童,一气疾行离开了元府偏门。
只要离开这里、今夜离开川息,一切就有了再度转圜的余地。
元临鹊既要去收拾元临雁的尸首,又要分心来追赶她们,便一定会力有不逮。裴真意想着,捏紧了挂在左手无名指上的锦囊璎珞,握住了那锦囊中的玉章。
待她出了这川息,便不论如何也要拼尽全力,一气将这个腐烂腥臭的川息元府连根拔除。
夜色昏黑,不见星月。
云层浓厚间偶有大风经临,一阵呼啸后又归于死寂。
两人为避人耳目,走走停停绕过了许多小巷人家,一时已过去了许久,却还连元府街都未出。
远处开始打更,梆子声划破了略显喧嚣的夏夜,隐约的高亢震响过后,嗡鸣余音与四下归家闲聊的嘈杂人声混作一处,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