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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来彦摸了摸唇边的两缕薄须,眯眼笑道:“殿下游猎回府了?哪位大人如此有福得让殿下亲邀?”
内侍点头称是:“前日回来的,因身子乏了,只着人去陛下那儿报平安,未让众人知晓。省得诸位大人请安探望麻烦,要接的那位是陆禾大人。”
“如此,便多谢殿下/体恤臣等的美意,并不打扰公公办事了。”胡来彦使个眼色,身旁的官员忙掏出一锭银子塞到内侍手里。
内侍假意推辞一番,两三次后含笑着接了,躬身说了几句恭维话,这才告退。
车辇拐过街角,再寻不见。
胡来彦收回视线,随口问道:“你在翰林院和那陆禾可熟识?是怎生个人物?”
官员此刻方显出几分因居在其位而大大方方的殷勤:“云州人,在京中并无亲戚依靠。做事勤恳认真,又谦逊有礼,颇得黄鸿朗的赏识。按理说文人相轻,她又和棠辞走得近些,别人应当唯恐避之不及才是,然而她于同僚相处上又左右逢源,几乎人人赞不绝口。”
回想当日琼林宴上的一面之缘,胡来彦也点点头,吩咐说:“你平日里多关照她些,提拔教诲。她是个聪明人,自是晓得你背后的主子是谁,她若有意,自会给自己寻个稳妥的靠山。”
官员顺口应承,继而愣怔了会儿,诧异道:“大人这是要拉拢她?且不说棠辞那厮和她关系匪浅,方才宜阳公主府上的人还亲自跑去接她……”
胡来彦正逗鸟吃食,闻言轻轻看了他一眼,轻蔑笑道:“说你蠢,你当真不会抖一丁点机灵给我瞧瞧。那宜阳公主几时是个好读书的主?真要探究学问,只她在陛下面前撒撒娇说说话的当儿,即便黄鸿朗也得屁颠儿的往她那儿跑。再者,公主府往翰林院多少条便宜轻快的大道不走,得弯弯绕绕地拐进这偏僻的角落?只怕是陆禾哪里惹得这主子不对劲了,想阴着治治她罢!”
时近初夏,日头比春季辣上不少,万里碧空无云,公正平等地将火气发泄给芸芸众生。
庶民百姓有消暑避夏的法子,或往杨柳树下铺张凉席眯眼休息,或将瓜果搁至井水里,冰个一天半夜,隔日切开分食,亦是十分享受。
权贵富贾家里,早在冬日便储了一库的冰块。到得夏日,只有太阳绕开官宦富人走的理,没有官宦富人避着太阳走的份儿。
然而,世事总有例外,譬如一炷香前被请到公主府上作客的陆禾,此时此刻正顶着烈日端正站在无一树遮阳,无一木蔽日的庭院正中。
四周别说人,连只鸟都不屑得飞过来。
领陆禾过来的内侍只说公主殿下正在午憩,因昨日被讲学先生罚了,心情并不欢畅,指不定什么时候能醒,也指不定什么时候想出来,劳大人您在此处站着稍等片刻。
内侍交待完了,转身便走,半点犹豫不带。
陆禾算是听了明白,敢情是场鸿门宴。
原来前日何敏才因病告假,将自己的差事托付给陆禾。陆禾和他相处时日不短,颇为投契,也想着送个人情,便答应下来。原本一切尚好,不过誊抄笔录或是起草诰敕,陆禾干得游刃有余。直至中途遇上一张莫名其妙的白纸,陆禾蹙眉察看了几次三番,甚至对着火烛熏了一通,除了右下角的红泥印戳,半点字迹也没显现,她便给扔到一旁。
现下想来,八成是这里头出了差错。
即便官服早换了透纱的布料1,直愣愣地站了这么久,陆禾也很是吃不消。可她能怎么办?那位主子的意思是站在这儿等候,讲明了是站在这儿,不能坐不能蹲不能躺!宜阳公主她虽没见过,嚣张跋扈的性子宫里头早传了个遍,幼承帝宠,又与贵为储君的太子殿下一母所出,是个人人捧在手心里哄着的主儿。
抬手擦了擦滑落至脖颈的汗液,低头便见地上的一团晦暗水渍。
陆禾苦笑着扶了扶官帽,腿一麻,眼前花了花,险些跌倒。
躲在假山后偷看盯梢的内侍见状犹豫着是否现下便要回去禀报,想起自家主子那恨得咬牙切齿的模样,抿抿唇又胆小地将步子收了回去。
绞着手指凝着眸子再候了半晌,总算听得“咚——”地一声,陆禾晕倒在地。
“晕了?”宜阳冷笑,放下弓箭,接过婢女递来的帕子擦拭额头上的薄汗,不轻不重地看了地上跪着瑟瑟发抖的内侍一眼,“我先前怎么说的?”
内侍头也不敢抬,期期艾艾道:“殿下……殿下说……不弄死……不弄死……就……别回来……见您……”
“那还不快去?晕了便拿水泼醒,只当顺便赏她喝点儿水了,请她站起来恭敬候着!”宜阳不耐又气愤,昨日被那迂腐的老头子打了手板,着人去找何敏才问责,他竟躺在病榻上起不了身,只迷迷糊糊地说前日将殿下的功课交接给了陆禾置办。
冤有头债有主,宜阳自认也不是不讲道理的人。
内侍原本回头走了几步,后面又折返回来跪下斗胆道:“殿……殿下……那陆禾……瞧着身体底子并不结实……若是真弄死在府上……今日奴婢去翰林院接她,不赶巧让刑部胡大人瞧见了……”
长史池良俊闻言忙在旁补道:“殿下,既然何敏才交接差事突然,想来可能忘了嘱咐,陆禾也许未必有意冒犯拂逆于您。”
沉寂了片刻,众人俱是束手垂目,大气也不敢出。
宜阳不说一字,抬脚往罚责陆禾的庭院走去。
内侍和池良俊跟在后头,狠狠抹了把冷汗,亏得提了胡来彦一句。
不多时,一行人等行至院中。
婢女撑着纸伞,内侍在旁扇风。
宜阳自上而下将倒在地上不省人事的陆禾看了一遍,纤眉微拧,望向那内侍:“这便是你说的身体底子不结实?赶紧弄醒,细胳膊细腿儿的,岂止是不结实?”若早知道是这么个豆芽菜,她还不忍心如此折腾了。
第8章
喉间火辣辣地灼痛,像架起了熊熊燃烧的干柴,吞吐缭绕的火舌张牙舞爪地想从鼻息、嘴边乃至耳朵钻出。脑袋亦是如千百人敲击凿山般嗡嗡疼痛,四肢软绵绵的使不上力气。但是陆禾分明察觉得到有什么东西摸摸索索地绕到自己的衣襟,三五下解了系带——还有水声、热气氤氲环裹,腰间牛角质地的革带竟自个儿滑落下来了?
倏地一声,衣服掉落,陆禾下意识的惊呼被浑浑噩噩堵在嗓子眼里吼不出声。又有几根令人不安令人逐渐想起屈辱回忆的粗糙指头贴到她的中单系带,若是这最后一层遮羞布遭人揭了去……
“……住……住手……”陆禾狠狠地睁开眼睛,一手扶住眼前浴桶的边缘稳住斜斜欲坠的身形,一手拍开那下作恶心的东西,“给我……滚!”
两个内侍面面相觑,其中一个胆子大一些的一边软言哄劝一边尝试着继续替陆禾宽衣解带:“大人,您中了暑热,出了一身汗,若是现下不紧赶着洗沐,待会儿遭风吹了指不定得大病一场呢。”
暑热……陆禾摇了摇脑袋,撑起厚重耷拉的眼皮扫视房间摆设一圈,终归慢慢忆起自己所在何处,之前又发生了什么事。
松松软软地推开毫无准备的两个内侍,抱起散落在地的官服和革带,强撑着使唤两条并不灵便的腿往外跑。
内侍追到门前,只听“吱呀”一声,俱被突然出现的人影摄得心惊肉跳,匆忙止步跪下请安:“殿下。”
宜阳站在陆禾的眼前,睨了虚弱瘫倒无力起身的陆禾一眼,问道:“怎么回事?”
生怕回话时一个不慎,这性情拿捏不定的小祖宗反过来治他二人的罪过,内侍忙恭敬答道:“陆大人说什么也不愿让奴婢伺候她洗沐更衣。”
陆禾此时已是强弩之末,扶着门框眼神涣散的微微笑道:“臣……身子卑贱,不敢劳烦贴身伺候殿下的诸位公公,自行回府处理即可。”
“自行回府处理?”宜阳不明所以地反问了一句,须臾,出乎所有人意料地拽着陆禾的衣领往房里拖。
“唔……”脊背被抵到浴桶的边沿,陆禾蹙眉闷哼一声。
宜阳似乎很乐于看见陆禾如此神情,手下的力道更重了几分,声音也跟着拔高:“你现下这副鬼样子大摇大摆地从我府里头走出去,是想让谁看见?”
“殿下……您误会了……”陆禾两手抠着木质的桶缘以期缓解背后的疼痛,仍然强自微笑,惟有额间不断沁出的细密汗珠出卖了她不容乐观的状况,“臣……无意成为他人攻讦于你的把柄……”
宜阳冷哼一声,手松开了些,却道:“这不过是你的一面之词。若果真如此,你为何强行离开?不过脱衣洗澡罢了,你个大男人怕些个什么?再者,你昨日害我挨了一记手板,我还未找你算账,你就敢走了?”
“一记手板?”陆禾此刻再不能揣着明白装糊涂,她觉得可笑至极,“殿下将我搁置在烈日底下暴晒,直至晕厥,不过是为了报复区区一记手板的责罚?”
她恨,自骨子里头恨极了这等恃强凌弱仗势欺人的行径。
“区区一记手板?”宜阳眉毛挑得奇高,“我自打生下来,便没人敢碰我!”
陆禾的眼里没有宜阳期望的惧意和胆怯,连她一直含笑的嘴角也冷淡下来:“是以才使殿下娇养成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么?”
“你——!”宜阳怒不可遏的举起纤纤玉手,颤着双肩死命咬牙才愤懑地将手缩了回去。
宜阳转过身来,阴沉着脸随意点了两个强壮些的内侍,吩咐道:“把她扔进去洗干净!尤其那张臭嘴,拿盐水给我涮老实!处理完了,把她押去翰林院,告诉黄鸿朗,她出言不敬,以下犯上。”
话音刚落,一片惊呼。
陆禾不知从哪儿弄来的一把剪子,将刃口抵住自己细嫩的脖颈:“殿下,非要如此苦苦相逼么?”
宜阳的眼眸微微缩了缩,剜了那两个手脚笨拙慢人一步的内侍一眼。
陆禾的面色犹自带着暑热的潮红,脸上或是汗水或是水渍布了一片,单薄的中单将她的身姿衬得愈加瘦削细弱。握着剪子的手几不可见地发抖轻颤,在白皙细腻的肌肤上点下一条拇指盖长短的红印。
不是源自对死亡的恐惧,怕是出自无甚力气的固执。
若说先前被气昏了头脑,宜阳此时此刻冷静下来,倒更为好奇陆禾何以如此抵抗内侍伺候她洗澡更衣。
宜阳自幼习武,弯弓射箭,力气比寻常女子大上不少。
不费吹灰之力地夺走陆禾手中的剪子,扔到地上等待叮当作响止声,宜阳冷着脸看向面如死灰的陆禾,讥讽道:“非要闹到如此境地才满意么?可是陆大人嫌弃我府里的下人笨手笨脚,如此……我来亲自为你更衣如何?”
一旁提心吊胆了一整天的池良俊苦着张脸劝诫道:“殿下……男女授受不亲……”
“闭嘴!”宜阳怒喝道,“滚出去!”
池良俊不走,一干内侍婢女也愣在原地不走。
这陆禾怎么说,也是个朝廷七品命官,又在翰林院里供职,三年五载便是六部官员的料子。若真是被弄死在公主府上了,纵有御史弹劾参本,宜阳有陛下护着至多挨顿骂,禁足一阵子罢了,可他这个公主府长史,怕也是要下到阴曹地府里和陆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