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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你这没良心的!”程乃轩说完就是当胸一捶,但那拳头就在汪孚林衣裳上一碰就收了回去。他没好气地冲着拳头吹了一口气,这才耸了耸肩道,“咱们俩谁跟谁,知我者莫若你,你都辞了,这文选司的活我更没法干,我还没那么官迷。再说了,岳父这么多年在翰林院里打熬,到现在加上一个个兼职也才四五品,我这一步窜得太快像什么话?倒是你,好像对皇上的看重并不怎么高兴啊?”
家里没有兄弟,汪孚林和程乃轩多年的交情更胜兄弟,此时他虽不能直截了当地说那些大逆不道的话,但却还是叹了一口气:“张鲸和张诚伺候了皇上多少年?张鲸也就罢了,机关算尽,咎由自取,但张诚实际上却无辜得很。可现在却很明显,皇上两个都不要了。身边朝夕相处的人尚且如此,更何况外官?我这个人素来自私得很,没有什么当名臣的心,只想着媳妇孩子热炕头,所以皇上看重,对我来说,反而是沉重的负担。”
张鲸和张诚两个人一个被黜落为净军,一个被迁往南京守备,别人不清楚到底怎么一回事,可程乃轩却从汪孚林口中知道大略经过,更能够透过这件事意识到小皇帝的凉薄。虽说自幼读史,知道大多数君王都是这种性子的人,但他此刻想到田义给汪孚林带的话,还是觉察到了一种潜藏的危机。
小皇帝这才刚亲政呢,张居正又是首辅,又是大半个帝师,小皇帝这就想着夺权了?
为了活络气氛,他干脆岔开话题道:“谁让你百战百胜,看上去那么显眼,像我这样中不溜的给事中,那就没什么人在乎了!”
次日程乃轩一到六科廊,就接到了一桩让他非常不情愿的任务,当夜于六科廊户科直房中值夜。这么多京官当中,也只有设在宫城内的内阁和六科廊官员,会有这种留宿宫城的机会。只不过,对于这种看似殊遇的好事,已经经历过几回的程乃轩却真不大感冒。他和汪孚林家毗邻的新居经过翻修改建,住得舒适宽敞,哪里是宫中这种又小又破的直房可以相提并论的?更不要说,他家媳妇临产的日子已经越来越近了!
六科廊给事中总共就那么点人,晚上值夜的自然不可能是每科一个,而是每晚上两人轮值,这天晚上除了程乃轩之外,还有兵科一个他不大熟的给事中。虽说这里是宫城的南边,和东西六宫离着老远,归极门下千两之后隔绝进出,值夜的官员也只能在本司内活动,睡不着的程乃轩还是起身出了直房,站在檐下看星星。深宫之中,天下太平的摇铃声远远传来,听着悠远,他却知道那只不过是倒霉宫女们在受罚而已,忍不住轻轻呼出了一口气。
一世人两兄弟,想当初进学的时候和汪孚林两个吊榜尾时,他却没想到还能有今天,料想就是自己那位能干到极点的父亲大人,也没想到他真能考中进士,而且还是不到二十就考中进士,哪怕是三甲,也算给程家光宗耀祖了。可一脚踩入仕途,他才知道,进士不过是个起点,要是一个不谨慎栽了,说不定就爬不起来了。就好比汪孚林替他婉拒文选司员外郎这种美缺,哪知道他在开玩笑打出那一拳时,心里尽在念阿弥陀佛了。
一想到要平衡各方关系,应付各方请托,在上司面前装孙子,在下头人面前装大爷,他就脑仁疼!看看现在的大理寺卿陆光祖,当初在文选司郎中任上何等兢兢业业,结果就因为官当得太好,人家吏部侍郎朱衡嫉妒了,结果陆光祖被御史孙丕扬用专擅这个罪名弹劾得满头包,落得个落职闲住的下场!
“汪孚林还真是好朋友啊,让我干的全都是最简单没风险的活……亏我留在京城还想帮他分担点儿的。好兄弟本来就是一辈子的事……”
程乃轩用很低的声音嘀咕了几句,就在这时候,他听到了相隔几间屋子的地方,正传来犹如雷鸣一般的声音。他先是本能地抬头看了看天,随即忍不住移步过去,等到透过支摘窗,看到里头那位身穿官服的家伙正仰躺在太师椅上,呼呼大睡,鼾声如雷,他忍不住摸了摸鼻子,认认真真地考虑自己要不要也回去睡。
可是,六科廊要接内廷送出来朱批过的奏本,而这些和题本不同的奏本,大多是官员言说非本职的事务,大多是不经过通政司,而是直接到会极门交给管门太监,往往会激起轩然大波,送出到六科廊抄写时才会公诸于众,这才是值夜时很可能会遇到的大事。所以,既然没有睡意,他在外转悠片刻,就回到了直房中坐在桌子后头发呆。
直到夜里的打更敲到了三更,程乃轩才有些迷糊之意,可就在这时候,外头传来了轻轻的声音:“程给谏可在?”
不会是大半夜的真让自己碰到大事了吧!
程乃轩吃了一惊,连忙应道:“在,何人何事?”
他这话刚说完,就见门帘高高打起,却是有人不慌不忙进来了。当看清楚来人时,程大公子差点没把眼珠子瞪出来,足足愕然了好一会儿,这才蹭的跳了起来。所幸他身后那太师椅质料沉重,否则非得发出大动静不可。然而,实在不能怪他如此失态,来的竟然是司礼监掌印太监,宫中头一号人物冯保!
慌慌张张起身相迎后,他有些吃不准该如何行礼,到最后便索性深深一揖道:“见过冯公公。”
这时候冯保在宫里?而不在外皇城司礼监衙门,又或者是河边直房,而是在宫中?莫非就是传说中,冯保之前一直都呆在道心阁忠义室东面的小屋,专用作司礼监批红时的直房?可归极门落锁了,冯保怎么进来的?
这年头的皇城宫城究竟是怎么个光景,外臣都是不大知情的,而程乃轩的乐趣便是从别人的只言片语中,脑补出宫城的大体轮廓,所以这会儿面对冯保夤夜而来,他不想人家到底是出于什么目的,竟是在想着这种丝毫不重要的问题。让他如释重负的是,冯保显然也没有计较他礼数的意思,微微一点头就开口说道:“在这里,你是主我是客,不用多礼。”
“那下官就冒犯了。”程乃轩素来心宽,直起腰后,一看冯保嘴里这么说,却在自己的主位上坐了,他也没大计较,东张西望,挑了张客位的椅子坐了下来,腰杆挺得笔直,一副洗耳恭听训示的样子。
冯保也只是听徐爵屡次提过汪孚林和程乃轩同乡同年,至交之外,还有一层拐弯抹角的姻亲关系,到京师后还做了邻居,他就一直记着这么一个人。六科廊给事中和都察院御史一样都是天子近臣,在大朝上的站班非常特殊,所以他和程乃轩照过几面,但那种人多时的一瞥,和此时的单独见面截然不同。
他见惯了各式各样的官员,其中不少都是年轻气盛自视甚高的,所以对程乃轩的镇定也并不意外。落座之后,他就似笑非笑问道:“六科廊重地,你就不问我缘何私自踏入?”
程乃轩在发现来人是冯保时,他就觉得今夜这相见不寻常。此时,见冯保竟然问自己这个,他就挠了挠头道:“大概是下官觉得公公掌司礼监,此行而来必有要事,所以完全忘了此节。公公既然这么说,那看来是下官疏忽了,敢问公公为何而来,可要下官去通知一同值夜的那位兵科给事中?”
第八六零章联手无间道
这小子是认真的,还是故意的?
冯保忍不住在心中思量了起来,可是,看程乃轩那表情,他就决定不试探了。毕竟,他如今手掌司礼监,内有慈圣李太后的信赖和撑腰,小皇帝的敬畏,外有厂卫在手,可谓是握着碾压的实力,并不需要对一个小小给事中太过警惕提防。因此,他往后一靠,将双手支在扶手上,旋即在胸前握着合拢,这才淡淡地说道:“不用了。”
“那下官听公公的。”程乃轩改口极快,心下却在寻思,冯保找自己有什么事?他自家人知自家事,除了有个不错的岳父,哪有什么闪光点?在外任的那些政绩固然不错,可天底下能干有为的县令多了去了,而到了冯保这地位,别说县令,知府又或者布政使甚至督抚,也不至于放在眼里吧?
“你当初在安阳任县令,政绩斐然,因此方才没有等到久任六年,便回朝升任给事中,至于你遗留下来的县令一职,便是王崇古的儿子王谦接了过去,没有错吧?”冯保见程乃轩愣了一愣随即点头,他就呵呵笑了一声,“你打了那么好的底子,王谦上任之后,萧规曹随,在水渠的基础上又主持了好几件修路造桥的好事,如今在那里官声比你更胜一筹,你可有怨言么?”
“怨言自然是有的。”程乃轩知道冯保不好糊弄,干脆很诚实爽快地承认了,“天底下州县这么多,王谦又是二甲进士,东南膏腴之地尽可去得,却非要来接我的班,我自然是很不解的。只不过,人家要了我的位子,却也给了我一个别人梦寐以求的给事中之位,一进一出,外人都觉得我不亏,我也没太大不满。至于他政绩好,那我只有高兴,总不成我希望继任的是个残暴之人,非得推翻前任的政令,那才心满意足吧?这是我的心里话,公公明鉴。”
冯保不动声色地听完,这才又问道:“你在六科廊也快呆了一年,汪孚林在都察院任掌道御史则是超过一年,你俩同年及第,年资相仿,他已闻名天下,你却还声名不显,虽是至交好友,你就甘心一直被他甩落在身后?又或者是听他指使,做个影子?”
这是什么意思?
程乃轩一下子只觉得原本松弛的神经绷紧了,心里生出了一个本能的预感。冯保好像是在挑唆他奋起直追,和汪孚林分庭抗礼?冯保是觉得,他一贯的懒散不正经,只不过是不甘心之下的破罐子破摔?
别看程乃轩往日嬉皮笑脸,此时脑筋飞快开动起来之后,却是倏忽间就摆出了好几种应对方案,好几种不同的猜测。比如说冯保是想收买自己打探汪孚林,比如冯保是想挑唆自己上书弹劾谁谁谁,又比如……
可到最后,他却还是垂下眼睑,用非常平稳的语气说道:“公公说笑了,我和汪世卿情同兄弟,他名声大,我只有为他高兴。至于做什么影子更是谈不上,为朋友两肋插刀而已,更何况汪世卿只让我帮了他一点小忙。我这人没什么大野心,从前做梦都没想到真能一举考中进士,可就算是及第之后,也没想到能够进六科廊。能有现在这官职,我已经很满足了,从来没想过和汪世卿去比。”
冯保却仿佛对程乃轩这表态非常满意,呵呵笑道:“汪孚林能有你这样的好朋友,实在是运气不错。”
可夸了程乃轩一句之后,他突然话锋一转:“自从张太岳为首辅,我这个司礼监掌印从来就没有在他的票拟上驳过回,全都是照着批红。就是先头闹腾的那些事,也正是防着有人在他离京期间耍花招。当初张太岳因为游七胡作非为清理门户,如今我也拿掉了身边的徐爵。但是,如今游七徐爵尽去,他也好,我也罢,身边人不免不能尽信,你可明白我的意思?”
不明白……才怪!不就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吗?可这和我有什么关系?难不成让我顶替徐爵当你的门客?开什么玩笑,你肯我还不肯哪!
程乃轩在心中疯狂腹诽,脸上却仿佛因为徐爵被除而错愕,好一会儿方才说道:“元辅和冯公公驭下之严,着实令人佩服。”
“汪孚林曾经再三对张太岳请辞掌道御史,在都察院虽屡有惊人之举,可更多的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而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