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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是真富贵,就好了。谁养我,供我,把我当菩萨,我就把钱给他们,名也给他们,想谁大富大贵谁就能青云直上。贫贱百事哀,我不想他们受这熬煎。
10,
那之後,足足过了八年零十一个月,忽然有一天,我从冬天,又到了春天。那天还是老样子,外面不晒也不冷,只听见叶子簌簌地在风里抖个不停,我蹲在镜子前面看自己,镜子里面照出自己的影子。这麽多年过去了,我成了一只老态龙锺的猫,脱发、眼花、健忘、嗜睡、尿频、食欲不振,所有中老年男性的毛病我都有。
什麽都变了,人,住的地方。从窗户看下去,每三天能建好一层楼,高楼拔地而起绿化紧随而上,白天车如流水晚上是灯火不夜城。我的饲主换了又换,又成了最开始的那个。灯没有开的晚上,我缩在窝里,闻着空气清新剂的味道,恍惚间我以为我还是个毛线团,他们还是两棵相依相偎的小树,我把尾巴翘起来穿过摆满花盆的窗台,米兰的香味朝我扑过来,猛一回头,就能看见饲主光着脚跳到铁架床上,伸着懒腰,朝我招手。一哆嗦,才想起自己不是毛线团了,我成了个西瓜,过去的饲主姘头现在的饲主也已经青云直上,我跟着他大富大贵。
高级的宠物笼子,高级猫砂,用为我度身定做的逗猫棒。我蹲在一大堆高级品和定制品里面,想念豆鼓鱼罐头,鱼骨头,泥花盆,小茉莉树。那些泛黄的故事从八年前的某一天冲我奔过来准确无误的穿过那些时光,摧枯拉朽地一路杀到我面前。我在往事面前软得像一团橡皮泥,随它把我捏大捏小无论青春年少或者垂垂老矣,只要回忆的闸门一打开,我就负责放声嚎哭。
“这都几点了,怎麽你们家养的猫一年四季都在叫春!”
“尽管投诉。”新饲主板着面孔,不客气地关上门。他看着我,过了很久才走到我面前,穿着棉拖鞋的脚轻踹了我一下:“富贵,别闹了。”我看着新饲主西装革履的,想起他过去穿着白色校服衬衫,眉目清朗的扶着单车车把的样子,越发声嘶力竭,痛哭流涕,忽然听见那人说了一句:“小心他又带你去打疫苗。”
我一下把耳朵竖起来,颤颤巍巍地蹲在原地。新饲主蹲了下来,好一会,突然看着我笑了,用手在我脑袋上一按:“还不懂?”我还不明白,只觉得懵懂里又有些痒痒的,像是一下子跑出来许多小耗子翘着粉红色的尾巴跳圆圈舞,我伸长了爪子要扑,却没想好扑哪一只。
新饲主还在笑,眉眼出奇的温柔,他把我的爪子捧起来,盛在他手心,轻轻地晃了晃,然後才直起身,慢悠悠地走出房间。我心跳的厉害,这一夜夜不能寐,早早就醒了,对着镜子梳妆打扮,把有毛的地方舔弄到另一边,把早秃的地方统统遮起来,守在二楼翘首以待,却忘了问谁要来。不知道在楼梯口蹲了多久,突然听见一楼有个怯怯的声音:“富贵,喂,富贵?”我浑身一个激灵,要看着那个声音一步一步要上来了,毛发倒立往後面连退几步,一扭头看见自己的笼子连忙屁滚尿流地钻了进去。我背着楼梯浑身发抖,只听见脚步声一声紧接着一声,在笼子边上小心翼翼地停下,拍着铁丝唤我:“富贵?”
“富贵,我的心肝肉,我的小尾巴,我的摇钱树,我的聚宝盆。”都说近乡情更怯,这几句话我日思夜想想了几百次,只要他一开口,就能让干涩的眼眶涌出不能遏制的暖意,让一棵树开满透明的花。他把手穿过笼门朝我伸来,被他掌心的温度从头到脚那麽一摸,我浑身打颤,脚软的几乎站不住。
一回过神,第一个反应,却是狠狠扑上去,在他手上用力咬了一口!破皮见血!
我等了他足足八年,我用了一辈子在等他!一只猫能有几个八年!
11,
他捂着手,傻愣愣地看着我,半天才哆嗦着嘴唇吐出一句:“妈的,连你也忘了我了。”
我像是被竹竿子打了一下,趔趄倒在地上,还没来得及哭喊,就有许多别的竹竿,接二连三地落下来,往我肚子上打,脑袋上打。我慌张地护住一处,别的地方却迎来更撕心裂肺的疼痛。我忘了他?我死死地瞪着眼前这个人,白白净净一张脸,瘦长的两条胳膊──
他一脸倦怠的靠着我,躺倒在厚实的地毯上,双手垫在脑袋後头,眼睫毛又直又长,把琥珀色的眼珠子半掩起来,只有嘴唇中间那一条线才是令人怦然心动的鲜红色。我绕着他走了两圈,费劲地翕动着鼻子,闻着他身上的味道,磨着牙,恨红了眼睛。我像是饿疯了的人,对着一个得来不易半生不熟的青苹果,费尽心思地琢磨到底怎麽大咬一口,又因为怕酸那麽一踟蹰。他躺了好一会,侧过头,心灰意冷地看着我。
小傻瓜,别这样看我。
没过多久,他们两个果然开始吵了,要麽避而不见,要麽怒目而视。新饲主总喜欢在老饲主房门反锁了的时候,站在他门前,不敲门,只把一只手静静地贴在门板上,他时常那麽站着,暗地里的心思名目张胆,人前演得倒是栩栩如生:“维维,我们晚了。”他总这麽说,却攥紧了拳头,眼睛里没有一点光,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招式,使了一遍又一遍。
老饲主自从被我咬了那一口,见了我脸上总露出讪讪的神色,偶尔大着胆子走过来,握着我的爪子掂一掂,也是赔尽了小心:“富贵,记起我没有。”我气急败坏地把爪子抽回去,跳到一旁的柜子上,弓着背朝他厉声咆哮!如此两三次,他就再不靠过来。我只是一时想不通,只要他肯再多哄我几次,我一定顺水推舟。没想到有一天,他忽然就不哄了。
我夹着尾巴在走廊上等他,好不容易等他出了房门,他行色匆匆一眼都不看我。我呆了半晌,趁门没掩上,用脑门顶着门缝一点点钻进他屋里。原本空荡荡的书架上面,不知什麽时候摆满了盆栽,仙人掌,南天竹,巴掌大的金钱树和海芋,每一株都绿油油的,少说也有几十株。只是这麽抬头一看,就望见青葱的绿意铺天盖地的压下来。
我仿佛闻到了小茉莉树和米兰的香味,颤巍巍的从半空中跳下。我浑身软得厉害,看准了他叠得整整齐齐的被褥,用力一扑,稳稳落在上面,再用爪子勾着被子,连打了几个滚。带着他味道的被褥夥同床单组成一个安稳可靠的蛋壳把我团团裹在里面,真好。我仿佛还抱着他,他也抱着我。
不知在里面躲了多久,突然听见谁的脚步声从门口经过,然後停了下来。我脑袋拱了拱,供出一条缝,朝外面张望,发现新饲主站在门口,也呆呆地看着书架上盈满的绿,像是才发现门板里面,原来是这个模样。那仿佛是一面生机勃勃的墙,是一粒新奇的种子,被风从很远的地方卷来,落在钢筋水泥的城堡里,从容地伸开了枝桠,霓虹灯光黯然失色。新饲主静静地走进来,在架子前站了一会,脸上慢慢地露出了一点笑。他找了个玻璃杯子,盛了点清水,给每盆花都浇上一点水,滚着晶莹水珠的叶片,出奇的漂亮。
12,
我蜷在被窝,迷迷糊糊地睡了一会,只觉得满地墨绿色的阴翳越来越淡,再一抬头,夕阳斜斜地挂着。我一下子清醒过来,胡乱躲进床底的纸箱,没过多久,门铃果然响了,旧饲主的脚步声死气沈沈的。我听见新饲主一路跟着低低地唤:“饭热好了。”
没人应他,脚步声直往房里走来。床晃了一下,随即是抖被子的声音,门紧接着上了锁,我知道老饲主就睡在我头上,心跳得厉害,等夜深人静了,才悄悄地从纸箱里又钻出来,跳到床上。我看见他侧着身,压着被子的一角,两只脚都露在外面,想给他盖上,用了半天的力气,那床被褥还是纹丝不动。我慢慢地蹲到他肚皮上,找了个舒舒服服的姿势,心里像是有一杯清澈透亮的水,它们在杯子里轻轻地晃,发出悦耳动听的声音,刚要心满意足地闭上眼,又睁开瞥他一下,再闭上,又睁开,心里极安稳,又总是不安稳。
我干脆站起来,抖抖全身的皮毛,又往前走了几步。肉垫按在他身上,软软的,几乎站不直。我试着蹲在他胸口上,不过我一蹲上去,老饲主的表情就变得相当痛苦,像是喘不过气,我知道我重了点,没想到重到了这种程度,只好又讪讪地跑下来。姿势换了许多个,到最後还是睡在肩窝里最舒服。第二天一睡醒,发现自己还在用尾巴缠着他脖子,爪子按着他的脸,趁老饲主还没醒,赶紧又跑到床底躲了起来。
第二天老饲主走了,新饲主叠被子的时候,看到一床的猫毛,眼神阴鸷地把我揪了出来:“是你吧。”我表情呆滞,双眼无神,心里暗暗地想,男人嫉妒的嘴脸真可怕。他过了一会,把我的猫笼子提到他房里,又把我关进去。我登时怒火中烧,我还有几天的命?还能活几个月?我恣意妄为想做什麽就做什麽谁管得着!我撞着笼门,乱吼乱叫,把猫尿拉得到处都是。新饲主脸色铁青,一时间也束手无策,半天才说:“他还病着。”我呸!就算猫猫狗狗不利於康复,我可以远远地看,何必要关着!
那天晚上我缩在笼子里,一直睡不着。老饲主睡得又快又沈,倒是他,半个晚上一直在翻身。不知道过了多久,我突然看见他一下子坐了起来,嘴里直喊:“维维,有车!”我浑身一哆嗦,只知道傻傻地看他。他睁着眼睛,半天才明白过来,浑身发抖,重重地喘息着,到後来往後一倒,瘫在床上,胸口还在剧烈地起伏着。我突然如坠冰窟。
他活该,要在半山买别墅,把夜里弄得特别冷清。可我不明白,我只是猫,有些话猫不能说,怎麽他也不能说。我又想起老饲主,我心里其实有饲主,满满的都是饲主,我只是难过,他醒的晚,我活的短,只要我死了,谁还记得我的守候,风华正茂和老态龙锺,还能在一起厮磨多久。
13,
我记得老饲主离开过我好几次,我从乳臭未干到毛发苍苍,心境换了又换,一次比一次艰难困苦。忽然有一天,他们两个都不见了,整整两天不见人影,再回来的时候,只剩下新饲主一个人。新饲主看见我,一步一步走过来,他瘦得厉害,只剩下气势还在,眼睛黑得没有一点光:“富贵。”
他嗓子都是哑的:“他不回来了。”他说完,过了许久,看我还蹲在原地,又说了一遍:“他不回来了。”我缩在角落里瑟瑟发抖,只觉得仅剩的一些韶光,也在这五个字里头一点点耗尽了。我要是能再年轻几年,现在肯定撕心裂肺跳进大雨瓢泼中裸奔到街道另一端,我会年复一年地去找他哪怕天涯海角和时光尽头。可我已经老了,跑也跑不动,吓傻了也哭不出来。我总觉得我心里装着一杯水,他走一回,杯子里就哗哗地洒出半杯水,他再走一回,又哗哗地洒出半杯。洒到最後,杯子都空了,一只气息奄奄的老猫抱着渐行渐远的梦能赚得谁的一回首。
那天之後,我就彻底地老了。我听不清别人说话的声音,看不清眼前的人,脑子昏昏沈沈的,没有梦醒之分。别人把牛奶和熬得稀烂的猫粮放在我面前,我仍然直蹬蹬地躺着泰山崩石而色不改。我听见有人摸着我的脑袋